“即使你看上去实力不俗,我还是要说,你不明白重新抵达这座岛屿的意义。”
大法官达里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意义?”
歌蕾蒂娅转头,夜色中飞扬的长发近似于月白。
“……从惩戒军发现灯塔残留信号至今,我们十七次试图登陆这里,其中有八次成功踩上礁石。”
艾丽妮手提提灯亦步亦趋跟在乔迪身后,这名年轻的小审判官正恪守师父的命令履行保护阿戈尔人的职责。她尚显稚嫩的脸庞转向埃列什基伽尔:
“数百名战士,三位审判官,没有一个人回去。难道阿戈尔的优越道德,教你们放弃对英雄的尊重与缅怀?”
“长官和我……伊比利亚人会为那些葬身于大海的亡魂祭奠。”
乔迪的脸上再次浮现出被指责时痛苦而无力的神情,他隐忍地低头跟上深海猎人们。因同族人的平淡态度而激怒的审判庭,和高傲而不愿低头的伤痕累累的阿戈尔人,即使坐上同一艘船,奔赴同一个战场,嫌隙和积怨也谈不上完全消解。
艾丽妮仰望这座堡垒,伊比利亚坚韧的现实依旧出乎她的预想,尽管那些深海猎人对此不屑一顾,尽管国家的平衡逐渐崩溃,但这座灯塔是一个象征,关于过去的风声和野心,关于欲望与未知的桀骜。
“无论你此刻心里翻涌着什么情感,铭记它。”恩师的庄严声音在身后传来。
“这些建筑,这些破碎的剑与灯,这些礁石,这片海。”
“要把人类在斗争中建立了什么铭记于心,时时刻刻。若不敬畏牺牲,天秤则无意义。”
“是!”艾丽妮凛然回答,昂首挺胸地踏上这座孤岛。
颓败又如何,她亲眼所见这曾经的灿烂一角,这份骄傲足以支撑她为这个国家燃烧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埃列什基伽尔回头望着这位年轻娇小的审判官,胸中仿佛被无形之手触动。
站在海水浸透的参差礁石上,她摘下头绳,重新给自己扎起一个高马尾,用手抓乱垂下的柔顺长发。
“要认真起来了吗?”修勾一路趟着坑坑洼洼里的海水走过来,对蛰伏其中伸出触角的恐鱼毫无心理障碍,甚至踢飞了两只。
“我好像,有点明白老板说的话了。”
金发少女一向冷淡的脸庞,罕见地流露出迷惘,如同无知的孩童茫然地注视掌心不认识的艳丽蝶类,她不明白审判官师徒为何面对这座沦陷遗迹热泪盈眶并举手行注目礼,可是看着无边绝海中与刚刚判若两人、神情如同赴死般决绝的审判官,她的心中确实有什么变化了,如同封冻荒原上探出的枝芽。
“在黎明到来之前……”她有点吃力地搜寻记忆,“总要有人去照亮黑暗。”
“所以你才cos了他的发型吗?”
“嗯。”埃列什基伽尔跟上深海猎人的背影,喃喃道:“如果是老板的话,一定会明白他们的吧。所以,这样会让我多一些力量。”
作为人类的,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光辉传说,确实闪耀在这片无光暗海的上方,以朽去的尸骨和不灭的灵魂为墓碑,伴着波浪和海风一直流传下去。
“啪嗒。”
劳伦缇娜提起裙摆,脚尖轻轻点在一洼碎银般的海水中,眼神深处带着烦躁。
“我们回家了吗?”
“还没有。”斯卡蒂的脸微微一红,不忍心看她痛苦的模样,轻声安慰道:“但如果二队长和凯尔希找到了他们想要的,或许可以。”
“忍耐一下……就快了。”似乎是说给幽灵鲨,又像是说给自己。
“陆地诸国竭力复制布雷奥甘留下的遗产,这些灯塔,不过是对阿戈尔技术的拙劣模仿。”歌蕾蒂娅缓步轻踱,语气平静地评价道。她的身上带着出身辉煌文明的极高自尊与位居执政官的军人荣誉感,使她即使漫步于浓烈的海洋腥味和恐鱼恶臭中仍旧如闲庭信步。
“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海之上,灯塔又在等待什么呢?”劳伦缇娜的嗓音婉转空灵,诗歌般的表达使她的疑问听上去像是吟唱,“它究竟是看着海洋,还是看着陆地呢。”
“二队长。”斯卡蒂提醒地叫了一声自己的长官。
“我知道,这里本就是恐鱼的巢穴,它们没有立刻出现,也许只是一种防御性的护巢。”歌蕾蒂娅望向礁石背后层层叠叠的黑影与逐渐复苏的窸窣声,“它们也该来了。”
埃列什基伽尔听到歌蕾蒂娅告诫斯卡蒂“不要停下舞步”,心中如有戚戚然。
如同海上风暴一般,像是舞蹈般地战斗。深海猎人无疑是强大而不摒弃优雅的存在。
心里这么想,她就从宝库里摸出一柄缠绕布幔的木质法杖。
“这个是……”修勾问。
“好像,是传说中不列颠的花之魔术师所用的‘选定之杖’。”她凭空挥舞几下,发现不仅施放魔术流畅而且打人肯定也挺疼,“是那位给不列颠带来希望与指导的魔术师的象征物,也许预示着这趟旅程会成为阿戈尔和伊比利亚的转机。”
拣着学过的攻击魔术清扫新涌上来的恐鱼,她觉得自己倒也十分贴合凯尔希给出的“术士”人设。攻击的闲暇,她转身发现乔迪已经完全投入进灯塔设施的研究和重启中,动作急促慌张但似乎也还顺利。
“乔迪,情况如何?”
“是,是!真是奇迹,外面这些控制面板还有反应,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驱动原理是什么。”他蹲下身,刷啦一声打开旧帆布背包,“我,我在找!包里有家里带来的研究笔记!”甚至在审判官不带什么感情催促后慌乱到打翻笔记,“是这本……不对,怎么弄湿了!”
埃列什基伽尔顺手放下一波火焰魔咒,仍有余力回头去看,瞅着了青年因紧张窘迫而充血的耳根,觉得对方真像个弱不禁风爱脸红的大姑娘。
下一刻,一股邪风卷携巨浪从海面扑来。一位盔甲上长有藤壶和污蚀的骑士从海浪中涌现,所有人登时提高警惕,歌蕾蒂娅眉头紧锁:
“你是……什么东西?”
骑士没有答话,他死死盯着歌蕾蒂娅……身后的灯塔。骑士张嘴,撕裂的喉咙像是要发出声音,声带却因为海水的浸泡和侵蚀而破裂腐坏。
“长官!我找到进入大门的方法了!”乔迪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是伊比利亚之眼核心建筑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塔,升降设备没有启动,我们只能——徒步!”
恐鱼发出的噪音愈发刺耳,它们烦躁地攀上礁石几乎奋不顾身地向他们袭来。
“我们还需要时间,长官!”
迅捷剑以眼花缭乱的几何轨迹将恐鱼挑飞,艾丽妮大声回报。
“你带那个阿戈尔人先走,艾丽妮。我们时间有限。”
“是!快走。”艾丽妮立刻抓起乔迪的袖子往灯塔内部走去,一米七七的高瘦青年被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小审判官硬生生拖着飞跑起来。
埃列什基伽尔正要快步跟上,却重新将目光投向从天而降的诡异骑士身上,她转而折返走到大审判官达里奥的身边。
“怎么?”下巴带着深青胡茬的中年男性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护卫那个阿戈尔人一起行动。”
“啊哈,我信任您的高徒。艾丽妮是一位充满责任心且实力不俗的审判官。”她回答,同时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面前看不出原本颜色、似乎与肉身融为一体的骑士,“况且,我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发挥的作用更大。请允许我助您一臂之力。”
达里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你是那种只会逞口舌之快的年轻人。”
“……抱歉,我之前无心冒犯伊比利亚的英雄亡魂。”埃列什基伽尔微微欠身,“只是,我看面前这位骑士的服饰,似乎不是伊比利亚的风格?”
“是卡西米尔骑士团的装备,身处内陆国家的骑士为何会来到这里?”
同时,达里奥察觉出恐鱼蠕动的腹足变得混乱,接近他们的恐鱼群停滞不前,甚至与后方新涌上来的挤成恶心的一团。
恐鱼,似乎在恐惧地畏缩?是什么让它们表现得不安?
大审判官将提灯高高举起,恐鱼确实退回了礁石的阴影中。等他再环顾四周,却发现已被怪物的血染红的礁石上,已遍布支离破碎的武器。
那是,无数登岛想要夺回灯塔的军人留下的。
意料之外的战场残骸,埃列什基伽尔倒抽一口气。与此同时,她终于理解了令自己做出留下举动的直觉来源。
因为这里早已充斥游荡于海上的牺牲者亡灵。他们战至力竭方才倒下,死时头向着紧锁的灯塔大门,象征着高洁与使命的兵器日复一日被海浪践踏,被没有知性的海怪爬过湿冷的痕迹。
“大静谧未波及这座灯塔,所以它得以保存完好。但即便如此,伊比利亚再也没有取回过自己的眼睛。”
大审判官的语气沉痛而因愤怒颤抖。
“这里,本是高丘,城市风光旖旎,一览无遗。”
“伊比利亚人驻守于此,日复一日。”
恐鱼发出警惕的窸窣声。
“而你们,却将这里当作觅食的地点,还在这里建起巢穴。”大审判官悲从中来,原本千锤百炼而不动如山的情绪,在此刻如岩浆喷泻而出,摇摇欲坠。
这种悲痛并非来自律法与被鼓吹的正义,他的手炮瞄准了恐鱼,瞄准了这片颠覆国运的海洋。
“你们死,则人类活;这不是我们的律法与经文,而是你们的‘弱肉强食’。”
火光与炮声响彻黑夜,以百倍于刀剑的威力昭示着人类的尊严与悲愤。
是埃列什基伽尔从未见过的画面。
法杖末端的金属在岩石上叩击坚实的声响,血液中朦胧的力量逐渐成形,从残破不堪的左臂涌上法杖。
空气中浮现出数个繁复花纹的图章,她双手持杖低念咒语,沉睡在身体深处的神格在逐渐苏醒,促使她无师自通地吟唱一首镇魂歌。
予生者以力量,予死者以安宁。
大审判官手中的炮筒骤然迸发出更加夺目的光柱,他遥遥望向虚幻光圈中双目紧闭犹如祈祷的人影,以及飞羽般逸散而出的魂灵。它们向上,如同天堂洒下的纷纷羽毛。黎博利族的亡灵终于从这座看不到故乡的海中小岛消弭。
斯卡蒂手中的大剑与怪嚎的骑士相击,她毫不怀疑面前交战的正是海嗣,却是陆地人类感染后的产物。
“无法交流,就只能让他的躯体丧失机能。”歌蕾蒂娅平静地挥舞长槊说道。
话音刚落,骑士突然发动了攻击,他的身躯消失了,但以深海猎人的视力,捕捉其行动轨迹并非难事。
——然而,他却向着灯塔发动了攻击,塔身明显地摇晃起来。
大审判官的剑阻挡了他的下一次攻击。
“你在做什么?”
骨肉朽坏、手中握持的长柄武器弯曲生锈的骑士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
“你轻蔑地挑衅伊比利亚,踏足禁区,损害重要遗产。”他的语气中包含一丝惋惜与嘲讽,“你看看你,连生而为人的尊严都不剩下。”
“尊……严……?”
埃列什基伽尔没有贸然冲上前,她悄悄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面前的骑士毫无疑问存在超越了活物,但奇怪的是,不同于仅保留肌肉记忆的活尸,对方的灵魂还老老实实呆在盔甲内,却浑浊肮脏不堪。
“那人没救了。”修勾扬起鼻尖警惕地嗅嗅,“已经没有人类的气味了,不如说……”它迟疑地压低声音:
“是更甚于那几个深海猎人的,被海嗣污染的完全形式。”
“晚安,骑士先生。”
仿佛回应它的解释,劳伦缇娜优雅而至。
“骑士先生,好骑士先生,回到你酣眠的深渊中去吧。”劳伦缇娜的声音充满蛊惑,但骑士并没有理会,而是扭动脖子,再次将目光投向灯塔。
“啊,多么悲哀,语言已经无法传入你的耳朵,就像阴云蒙蔽了你的眼。”她惋惜地轻叹。
埃列什基伽尔和修勾对视一眼。
修勾:“她怎么跟出海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埃列什基伽尔:“是吧,是突然觉醒了艺术家人格吗?”
“来吧,风暴。”劳伦缇娜浅浅一笑,手中的圆锯发出令人胆寒的切削声,“让我们共舞一曲。”
埃列什基伽尔:“哦该死,我觉得我要迷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