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手指划过桌上斑驳泛黄的纸页,低垂的目光蕴含无限哀伤。他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连埃列什基伽尔靠近都未发觉。
埃列什基伽尔注视着纸面上的工程设计图,看到了和广场雕塑一样的灯塔,以及干涸的墨迹,似乎是新写上的:伊比利亚之眼。
“这是灯塔的设计图吗?”
青年从思绪中猛然惊醒:“对。我怎么发起呆了,抱歉,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这些要好好藏起来才行……”
他匆匆将图纸夹进书中,蹲下藏在角落。埃列什基伽尔注视着他站起身不小心撞到头,以及窘迫得脸颊通红:“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你总是经常向人道歉吗?”埃列什基伽尔说,“别在意,刚刚你说你是附近最后的阿戈尔人?怎么回事?”
乔迪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毕竟,每日除了在礼拜堂担任护工和清洁工,也只有收养自己的蒂亚戈叔叔和自己说话。面前直入主题的少女让很少能与陌生人交谈的他有些不适应。
更何况,询问的内容还是与他身世和纷争息息相关的……
“我的祖父是最早移居陆地的阿戈尔人,也是参与设计灯塔的工程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参与了维修灯塔的远航,然而事与愿违,他们没有回来,熄灭的灯塔也没有重新亮起……”
“人们把灯塔称作伊比利亚之眼,陆地的眼眸却在黑暗的浪潮中陷入沉眠。几十年前,原本与阿戈尔人合作的审判庭突然带走了镇上一百多个阿戈尔人,我因为年幼,也因为镇长蒂亚戈叔叔的阻拦才没有被抓。审判庭宣称阿戈尔人串通深海教徒,密谋攻陷伊比利亚。”
“蒂亚戈叔叔的爱人,也在其中……”
哐当一声,两人一起转头,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喘着粗气,他的皮肤和海边礁石一样饱受海风和岁月的侵蚀。看到屋子里多出一人,他的面部肌肉开始剧烈颤抖:
“离乔迪远一点!审判庭的走狗,我绝不会让你带这孩子走的,绝不会再让阿戈尔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你们手里!”
“蒂亚戈叔叔!你误会了,她是只是路过的游客——”
然而老人不由分说把乔迪挡在自己身后,浑浊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谁知道她会不会和镇上那些走狗一伙的!”
这下好了,除了阿戈尔人同党、审判庭的人之外自己又多了一条头衔:审判庭在镇上的走狗。埃列什基伽尔无言以对,默默向门外走去:
“你们看上去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我先去门外吹吹风,不打扰了。”
她在两人的注视下掩上屋门,听到老人压低声音说:
“乔迪,听我说,事情非常紧急,你快点收拾东西离开,审判官很快就会来这座小镇。”
“……什么?”
“那些深海教徒,海里的怪物……”老人的声音仿佛在掩饰什么,掩饰一些残酷、疯狂而不可理喻的,却正在他们身边上演的闹剧。
“……蒂亚戈叔叔。”青年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悲哀,“我们……要放弃这里吗?”
“我们?……不,乔迪,只要你离开就行,审判官发现这里有□□徒,一定会找阿戈尔人的麻烦!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这条命也无所谓,可你不一样!你这么年轻,这么有天赋……”
“留在这里,遭受审判庭的拷问,就算侥幸活命,也不过在对海浪和恐鱼的担忧中空度余生。如果你离开,你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那座小小的礼拜堂……你要勇敢一点,就像你的父母和祖父母辈一样。”
“我的父母,真的是为伊比利亚的事业奉献了生命?”
屋中陷入短暂的寂静,又很快被老人的话打破:“现在说这干什么——快,快来一起收拾。”
“我,我不想离开这里,我生在格兰法洛,如果仅仅是为了逃避审判庭就离开这里……”
“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老人怒发冲冠的吼声穿透门板,连佯装没在偷听的埃列什基伽尔都无法忽视:
“被审判庭带走的阿戈尔人要么落下残疾,要么精神失常,更多的人压根不会回来——有人说他们被审判庭囚禁了,也有人说被审判官直接处死!”
“总之没有人回来,没有人!”
与此同时,小巷传来的吵嚷声打破了埃列什基伽尔的思考:
“怪物越来越多了!审判官,还多了许多有不认识的人……”
“该死的审判官,他们出现的地方就会死人!”
“找到最有嫌疑的人!在审判官找上我们之前把那个阿戈尔人交出去,否则我们都会被当成同谋抓起来的!他们会烧掉整个镇子……”
“没错,他就住在这里!快,我们一起上,这下老镇长也保不住他——”
埃列什基伽尔微微侧身,看向来势汹汹的年轻镇民。他们的面孔上有着无知和自私点燃的愚昧,憧憧如鬼火,在尚且未落山的夕阳下猛烈跳动着。
“我正好憋了一肚子火,你们是有什么不拿难听的帽子往别人头上扣就会死的大病吗?”
她慢慢活动肩膀和指关节,漫不经心地找准弱点。正要对准鼻梁喉咙和胯/下,又想起什么似的,怕屋子里傻白甜的小护工看不得这场面,改为猛击胃部上端和下颌神经密布的部位。前来闹事的镇民伴随一声声惨叫倒下去,她回头一看,乔迪和老人站在门边不知看了多久,沉默了。
“你是什么人,阿戈尔人还是……”
埃列什基伽尔赶紧比手势截住老人的疑问:“打住打住,我既不是阿戈尔人也不是审判官,您姑且把我当个路人看就行。我欠了乔迪的人情,现在是他的保镖。您也看到最近形势不太平,希望能准许我保护他的安全。”
“蒂亚戈叔叔,我,我想去海边……”
老人摇摇头,眼中却仿佛燃烧起年轻时的神采。他挎上装着钱和旧衣服的包,一言不发地跨过横七竖八痛苦□□的镇民,无论是埃列什基伽尔还是乔迪的请求,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海边。
“如果惩戒军还在,我们就要被带走了。”
“抱、抱歉,提出这样的请求……”
老人没有责怪他,只是要他好好看看这海岸线。在一片荒凉颓废的景色中,他吹了一声口哨,仿佛伴随着讲述回到满腔热血的年纪。
他讲述了乔迪源于的深海血脉,阿戈尔,在海洋深处的强盛国家。而数年前的大静谧摧毁了伊比利亚的所有灯塔,乔迪的祖父母和父母,也就是移居陆地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阿戈尔人,与年轻的伊比利亚工人试图将格兰法洛变成堡垒,并重启最后一座“伊比利亚之眼”。
榨取了所有人希望和奉献的船队再也没有回来,而岸上的审判庭声称阿戈尔人中有深海教会的间谍,将阿戈尔人全部抓捕。为伊比利亚而战的力量分崩离析,尊严与理想一点不剩。
身后传来趾爪踏在湿沙上的声响,埃列什基伽尔回过头,看到修勾穿过野草丛走来。
“原来你在这儿啊。”它说,“镇子看上去捅了海嗣窝,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人在杀恐鱼。咱们看来卷进不得了的大事件里了,埃列什,真有你的。”
“废话少说,”埃列什基伽尔没理会它语气中的幸灾乐祸,“有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是什么?”
“我们一开始在广场看到的那位漂亮女士,是深海教徒的头头。那帮恐怖分子天天要和海嗣合体,想要把这儿变成第二个阿戈尔。为首的那个女人已经跑了,剩下的都是以死为荣的疯子。”
乔迪难以置信:“阿玛雅女士?!为什么,深海教会真的渗透了格兰法洛?蒂亚戈叔叔,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
修勾看了他们一眼,并不在意:“好消息是,镇子上还有其他三股势力。除了广场上那个猛男,还有其他三个深海猎人,可以确定和深海教会敌对;有只老猞猁,目测比你爷爷年纪还大,带着一只黑色骨架子龙老拉风了——当然,比起帅气的我,还是略逊一筹。有个叫极境的黎博利和她是一伙的,还有‘落日即逝’乐队,他们的行动相对保守,但我亲口听他们说会在最糟的情况下带领撤离;还有审判官,最强的那个在广场上和领头的深海猎人谈拢了,一对师徒在搜捕深海教徒。”
“虽然不知道谁牵的头,但他们恐怕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来的。”修勾抖抖身上的沙子,简单总结道。
“好吧,我想,是为了清算一些遗产吧。”埃列什基伽尔说,“听上去伊比利亚人和阿戈尔人时隔多年再一次联合在一起。”
青年睁大眼睛,金橙色的眼眸重新燃起希望,却被老人喝止:“够了,乔迪,不要趟浑水了。你也听到了,现在格兰法洛不是审判官就是恐鱼,那些只顾自保的懦夫们想把你送到审判官手里!他们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活该!”
“可是——”
“乔迪,跑的越远越好,去北边的信使驿站,然后去大城市,重新开始人生……”
埃列什基伽尔偏过头去看青年。她不觉得他会轻易放弃,但老人的执拗同样难以违抗。
“好的,我知道了,蒂亚戈叔叔。”半晌,乔迪低着头,接过小小的行李说道。
老人终于露出些许宽慰的神色,眼底却有些怅然,有什么东西仿佛抓不住的流沙般消逝,是他们一代人的奋斗,还是某种未来的可能性?
但眼下,他只为自己照看十几年的孩子能够脱离宿命而发自内心地喜悦。
“我们现在就回镇子上。”
离开海滩,在人迹罕至的沿海小路走了十几分钟后,乔迪毅然决然说道。
“你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吧。”埃列什基伽尔吐槽,不过她并不反感。作为一个局外人,她也有些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乔迪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让你被迫参与进这些事中,接下来我自己回去就好了,很高兴认识你。”
“我不会走的,因为答应要保护你的安全。”埃列什基伽尔说,“还是说,你自己一个人有自信对付那个大块头?”
乔迪的笑容凝固了。
礁石后走出一个人影,是那个广场上杀死恐鱼的深海猎人。
“嗨,又见面了老兄。”杜林倒是十分自来熟地打招呼。
“你们是什么人?”深海猎人问。
埃列什基伽尔秉持着不动脑子的原则,“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他的保镖。”
“嘿!我才不要自降身价,别把我也和这个毛头小子扯上关系!”修勾跳起来抗议道。
深海猎人将目光转向乔迪。
“阿戈尔人,你就是格兰法洛最后的阿戈尔人,你就是布雷奥甘的后裔。”
“恐鱼会杀死你,审判庭会□□你,你是最后的线索,跟我来。”
乔迪的脸上再次露出茫然而哀伤的神色。
“你,和那些恐鱼是一伙的吗?”
“不!”深海猎人的喉咙里发出屈辱而沙哑的声响,“我在寻找一段消逝的传奇,即使是科学院也为之侧目。”
“他留下的最重要的宝物既不是灯塔,也不是大船,而是他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