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重重高山之中,隐有亮光独立于世。
楚莫举了好几天的掌心焰,手都酸了,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山林,“要不,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
慕容枫冷哼,“我一直载着你都还没喊累,你倒是有脸皮。”
楚莫被冷言冷语嘲讽一番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让慕容枫反倒更加不爽。
曲卿:“雾越来越大了,先找个地方休整一番。”
要死不活的曲含辛听到这句话,立马打起精神,往四周一看,就瞧见一个山洞,“那里怎么样?”
那是一个半山腰的山洞,洞口很大很显眼,不然也不会被一眼看见,几人调整方向,很快就靠近了山洞。
楚莫一跃而下,举着火焰进了山洞,过了一会儿才传来闷声,“进来吧,没东西。”
山洞有些潮湿,顶上有着长长的乳石,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发出清脆的声音。
曲卿随手布置一个阵法,楚莫捏了法诀将地面干燥,收拾出一片舒适的环境。
玉遥自觉地占领了一块角落,对于这个一直跟着的神秘人,几人不知其实力,一直是避让着的,他一路什么动作也没有,众人反而有点放心。
楚莫凑到他旁边,“玉兄,你跟着我们真的只是看热闹?”
玉遥似笑非笑,“不然?就凭你们几个,我想要那天基石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杀了你们也一样。”霎那间,无形的杀气横行,千里可闻。
气氛瞬间紧绷,除了曲卿,其余人都不自觉地释放出警惕的信号,露出战斗的姿态。
曲卿抬眼,玉遥一直以来都不曾释放出恶意,没道理在这里忽然动手,他们身上无非就两样,天基石,天守谷。
天基石,玉遥动动手指就能得到,而天守谷,也没必要跟着他们才能找到,何必浪费精力等着他们慢慢找。
忽然玉遥轻轻笑了一下,杀气被收敛得一干二净,冲曲卿眨眨眼,“有热闹,又有美人,我这个人无聊得紧,就喜欢这些。”
楚莫身上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调笑道,“那是,曲夫人当年被称为东大陆第一美人,曲卿师妹容貌更胜,玉兄好眼光啊。”
曲卿顿了一下,无奈一笑,“还是莫要调笑我了。”
楚莫打了个哈哈,又问起玉遥一些别的事情,玉遥此人博文又说话犀利,很对楚莫胃口,两人就着小酒,相谈甚欢,慕容枫和雪初晴也被他们的聊天吸引,时不时插上一两句。
男人的友情来得很快,一晚上,他们彻夜未眠,等曲卿和曲含辛从入定出来的时候,楚莫三人对玉遥已经毫无芥蒂之心,互相直呼其名,一向冷淡自傲的雪初晴看向玉遥时,也会闪过敬佩的神色。
曲卿对这种感情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静静看着。
曲含辛却感觉有些落寞。
曲卿性子清冷,也是女子,可是她强大可靠,处事不惊,所有危机来临的时候都是她最先发现,楚莫这些人就算碍于男女之别,对曲卿不过多亲近,却也时时关注,偶尔也会拿曲卿的少年老成开玩笑,他们似乎已经成为了可以托付后背的朋友,就连最后加入的雪初晴和来路不明的玉遥,也被真心接纳。
只有她,明明一直都在,所有人都在保护她,可她却似乎游离在外,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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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山群里晃晃悠悠了近十天,才在深处发现了一点踪迹。
“这边有阶梯!”终于看到人类的痕迹,慕容枫招呼其他人过来。
他们拾级而上,阶梯两旁是高不见顶的山壁,爬满了暗绿的植物,天色昏暗,更显荒凉。
楚莫举起掌中焰,“慕容枫,小心阶梯啊,摔倒可就丢脸丢大发了,来来含辛师妹,我给你照照。”
曲含辛默默打了个响指,“不用了,我也有。”她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照亮了一方。
楚莫转向其他人,雪初晴顿了一下,手中出现一朵金莲花,熠熠生辉,曲卿见楚莫要贴过来,手中也燃起一簇雷火,紫光摇曳,玉遥自发地站在她身边。
大家各显神通,楚莫摸了摸鼻子,“慕容枫,师兄还是照着你吧。”
慕容枫冷笑,“不必了。”说着,他掏出了一块明亮的夜明珠。
友谊的小船又翻了,楚莫无奈地耸耸肩。
被他们手中五光十色的亮光照亮着,阶梯的细节被看得清楚,也更显岁月。
“这阶梯修了之后该不会从来没用过吧。”楚莫猜想。
慕容枫:“到了。”
“这有石碑。”玉遥懒洋洋地靠在一块树立的石碑上。
慕容枫伸手施了个小法术,石碑上的灰尘簌簌地落在地上,露出石碑的内容。
“天,守,谷。找到了!”
“这背后的路应该就是通往天守谷,走!”
他们加快了脚步,沿着路一直往前走,直到尽头。
曲卿蹙眉:“有些奇怪,为何没有丝毫防护?”像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多多少少会有阵法作为防护才对。
雪初晴走在最前头,手中金莲飘出,沿着路飞去,前面也是阶梯,“要下坡了。”
曲卿按住他,“等等。”
一股熟悉的味道缓缓飘来,越来越浓,雪初晴猛地睁大眼睛,是血的味道!
“有人吗?”楚莫喊了一嗓子,声音在谷中传开,不一会儿才传回寥寥回音,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山谷。
没有人应答,曲卿闭目,运转太极万物,覆盖整片山谷,明明应该生机最为旺盛的谷底,却是寥寥生机,属于人类的生机,荡然无存。
她将手中的雷火抛向山谷上方,在空中炸开,点点雷光落下,隐约可见底下的景象,木屋,小路,田地,都是人类生活的痕迹,他们没找错地方。
他们心下越发觉得不妙,楚莫双手凝聚出一个巨大的火球,将之抛至半空,化作烟火散落,照亮了整个山谷,亮如白昼,这一次,他们总算看清楚了底下的情况,却僵直在原地,不得动弹。
山谷内有人,很多人,但全都横尸在外,在田地里,在小路边,在屋顶上,在树枝上,有的叠在一起像一座小山,他们看不清面容,却也觉得应该是怨恨非常的,谷底一片血色,鬼气升腾,宛如人间地狱。
烟火的亮光转瞬即逝,五感清明的修士却一瞬间将底下的景象都收入眼底,思之不忘。
“呕!”空气中越发浓郁的血腥气和底下血流成河的景象让曲含辛再也控制不住,干呕出声,一步步退后,踉踉跄跄地往回跑,这一次,却再没有人能够顾及她。
冲击心灵的一幕让他们愕然地定在原地,无法作出反应。
玉遥内心毫无波澜,却在思索,究竟是哪个贼人这么有能耐,避过他和夙修的耳目,将这第五族人虐杀殆尽,简直就是挑衅。
忽然,他察觉身边之人气息不对,倏地扭头,只见曲卿面色冷白,双眼空茫,心口泛出破碎的金光,周身灵力混乱。
糟了,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结婴!
玉遥一挥袖,将那边还在发愣地三人卷走,离开曲卿渡劫的范围。
他本不能出手干扰,但是若曲卿无法度过此劫,他一定会出手!他绝不允许她在他眼前消失。
曲卿的情况凶险异常,她结婴的契机早就到了,只是碍于形势一直压抑着,然而今日所见让她心神动荡,琉璃心破碎,心魔入侵,结婴的契机再也压抑不住。
天上风云变幻,带着闪电的乌云朵朵聚集,在天守谷上方蓄势待发。
曲卿仿佛置身在地狱之中,周围都是扭曲的黑影,闪烁摇曳,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或哀嚎,或奸笑,或哭泣,或怨恨。
“灵玉,你自命不凡,以为可以凭你自己的力量改变所有吗,世人认为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哪容你置噱。”
“我最讨厌你了,凭什么你的天赋高人一等,凭什么你随心所欲。”
“凭什么你想救就救,你是救世主吗?”
“你不过是一个烂心肠的傻子。”
她躺在地上,双眼流出滚烫的鲜血,对面那些人咄咄相逼,疯狂与嫉恨,让人心冷。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家人吧。”“什么时候,才能好好活着。”“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她恍若回到了一间小破屋里,双眼不清,体内伤痛侵扰,门外百姓哀求,企图从她身上获得救赎。
转瞬间她又漂浮在雷电风暴之中,脆弱不堪的身体宛如破纸,却在经受着最残酷的绞杀。
眼前一闪,她似乎回到了山谷之中,但却不是在阶梯之上,而是在山谷深底,原本死去的第五族人全都活着,他们似乎在战斗,她伸手,却触碰不到任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被杀死在她眼前,血液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众生皆苦,你救得了谁?”
“人性本恶,当所有苦难都来自同族时,你又该如何去救?”
清幽小院之中,茶香弥漫,树叶婆娑,老者的声音淡然,她垂头聆听。
忽而,所有的画面都碎裂,她又回到了那片鬼影摇曳,百苦之音缭绕的黑暗之中,数道声音在她脑中拉扯,质疑,嘲笑,讽刺,鄙夷,谩骂之声不绝于耳,她痛苦地捂住脑袋,琉璃若彩的心脏破裂出一道道裂缝,光芒不断溢出。
“杀了所有人吧,那样,所有罪恶都会消失在世间。”
低沉诱惑的声音犹如鬼语,妄图牵动人的内心,将人拉入地狱,可曲卿却并非如此脆弱之人,她蓦然睁开双眼。
她活了两辈子,五百多年,在人世行走的时间却只有区区百年不到。
她遇到过很多人,欺软怕硬,偷抢劫掠,恩将仇报,恶贯满盈,诸如此类,她什么人没见过?她不是不知世间险恶的天真孩童,可她更见过行侠仗义,与人为善,匡扶天下的淑人君子。
世间本就善恶两存,她所求,不过是尽己薄弱之力,为这世间的善意增添一分,而绝非为了消灭所谓的恶,而将一切毁掉。
不管世间如何,不管人性如何,她始终相信,求仁得仁,无需怨之。
一瞬间,天雷降下,灵气翻涌,疯狂挤入曲卿体内,琉璃之心破碎的裂缝缓缓复原,随之破碎的,是丹田灵海中的金丹。
金丹碎裂,凝成元婴,天雷乍现。
此刻,曲卿心中无悲无喜,曾经的背叛耻笑之苦仿佛消失不见,所有烦郁都荡然无存,她拔剑出鞘,剑意宁和若静水,无波无澜,却抵挡住肆意霸道的天雷。
直到雷云一一散去,天边鱼跃翻白,她持剑而立,望着谷底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景,心有悲悯,却再无自怨,她会尽自己所能,守护一切,不再犹豫。
曲卿突如其来的雷劫也让其他人夺回一些神智,他们看着持剑而立的曲卿,心中讶异,却没有上前贺喜,在满目血色之上,喜字,如何说得出口。
天光逐渐明亮,而谷底的情况也一一展现在他们眼中。
顺着屋檐滴落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屋檐下的水缸之中,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这是万籁俱寂中,唯一的声音,被他们真真切切地听在耳中。
他们踩过被.干涸血液染红的阶梯,走过湿润松软的田埂,脚边高至膝盖的小草试图将身上的血液擦在雪白的僧袍上却无果,僧袍是法器,从万千染血的草丛中穿过却仍旧雪白无暇。
他们跨过一具具面容扭曲的尸体,来到山谷的中央,这里有一座高高堆起的尸山,这些尸体残缺不堪,被一把把利器固定成一座小山,里面有孩童细嫩的手,有少年破碎的胸膛,有女人梳好精致发髻的头颅,有很多很多人残破的身体。
他们足够坚强,面对根本无法战胜的敌人,面对似乎必死的前路,他们义无反顾,从不退缩,从不怯懦,以一腔热血走来,却在这座充满绝望的山谷,透出深深的无力,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