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此刻身上的道袍满是斑驳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双眼也用小天找来的发带遮着,看起来既诡异又可怜。
妇人憋了半天,冷声问道,“你是谁?”
灵玉:“抱歉,我只是暂在此处落脚,不会打扰你们很久的。”
妇人狐疑地看了她两眼,一把拎过小天,扬起手对着他屁股就是几巴掌。
在她骂骂咧咧打了十几下后,灵玉觉得稍微有点过分了,抬起棍子轻轻阻拦了她扬起的手。
“小天并非坏孩子,何必过多苛责。”
妇人推她棍子推不动后,悻悻收手,“我教训孩子关你什么事。”
“现在外面瘟疫这么危险,要是不小心感染他就没命了,我这是为他好。”
灵玉抿了抿唇,想要问关于瘟疫的事情,但妇人已经拖着小天离开,嘴里依旧骂骂咧咧,“老来这破地方玩,碰上不三不四的人怎么办。”
小天被揪着耳朵,有些不服气,“姐姐才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姐姐是仙人......”
“仙人?哪家仙人这么落魄......”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灵玉只能盘腿坐回原处。
从那以后,小天再没出现过,身边少了些声音,灵玉又陷入了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关心的状态,沉浸在黑暗中慢慢温养着经脉。
不知道多久之后,灵玉迎来了出乎意料的客人。
“你是?”
“是我。”是小天母亲的声音。
灵玉蓦然蹙眉,“您来这是?”
妇人突然靠近,灵玉没了眼睛反应慢了一些被她抓住了手,她手劲不小,如果灵玉能看见的话,会发现自己手都红了。
“小天...小天出事了!”妇人颤抖着说道,声音里还带了哭意。
灵玉安抚她,“小天怎么了?您细说。”
妇人:“小天染上了瘟疫,现在半死不活的,他说你有很强的本事,你是仙人,能不能救救他?”
原本她是不可能信小天这种无稽之言的,但她仔细观察过后,发现灵玉真的不吃不喝呆了十几天后,便开始有些动摇,等到小天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时候,她便期待灵玉真的是个仙人。
灵玉一惊,问道:“瘟疫到底是什么?”
妇人哭着:“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它会害死人,还会传染。”
灵玉明白从她口中大概是得不到什么消息了,便让妇人带她去看小天。
小天的情况确实不好,已经躺在床上没有意识了,额头发烫得好像能煮熟鸡蛋。
灵玉冷静地为他把了脉,发现他体内生气紊乱得厉害,让妇人找来针后,为他施针梳理了一番,烧慢慢退下了,但反反复复,并不能彻底根绝。
研究了几天几夜后,又用药物加以辅佐,再配合新的针法,小天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恢复了意识。
妇人抱着恢复意识的小天,大哭大笑,“我的儿呀。”
灵玉几天几夜没有温养经脉,人已经撑不住,身形一晃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勉强算得上柔软的床上。
“姐姐!你醒了!”小天惊呼道。
灵玉支起身子,摸索着摸到他的脑袋,“我没事,你怎么样了?”
虽然是询问,但灵玉并不需要他回答,顺手摸上了他的手腕,发现他情况已经稳定不少。
小天老老实实回答,“最近有力气了,没发烧也没吐了。”
“嗯,要好好休息。”
“姐姐......”
“嗯?怎么了?”他的欲言又止让灵玉不禁疑惑起来。
“仙人......”小天母亲也来了,她也是欲言又止的,灵玉开口,“有事但说无妨。”
妇人道:“城里人听说了你就小天的事情,所以也想求你救救他们。”
她说着,推开了门,灵玉看不见,确能察觉到密集的气息,有很多人在外面。
“仙人,救救我吧!”
“仙人救救我的孩子吧,救救他吧!”
“求你救救我们吧!”
“仙人......”
“仙人,我们只想好好活着啊。”
……
一瞬间,乞求声冲灌入耳,又骤然和秦七七的那些话重叠,极致相反的声音让灵玉放在被子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她猛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
外面或许正是炎炎烈日,这些日子一直只见得蒙黑的双眸也感受到了些许光亮。
她不顾旁人的惊讶,一步一步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是无法平静,生平第一次,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全然没了思绪,许多声音在耳边回荡着,似要将她彻底分裂开来。
“仙人,不能出去啊,会被官兵乱箭射死的......”
一人颤声说着。
顷刻之间,脑中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她听见了耳边断断续续的哭声,有放声的大哭,也有拼命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哭音,有咒骂着老天和命运的悲绝,也有祈祷着希望的哀求。
但更多的是绝望,他们是被抛弃的人,死亡是他们唯一能看到的结局。
所以,大概才会将希望放在她身上。
灵玉静静站在原地,道袍和发带随风扬起,神色悲悯,原本挤在小天家里的百姓都追了过来,看见这一幕,忽略了她苍白的脸色,忽略了她蒙着的双眼,忽略了道袍上斑驳的血迹,只感受到她身上超然飘渺的气度。
他们不知为何只有一个念头,她能救他们。
不知是谁领的头,他们一一跪下来,“救救我们吧。”
灵玉看不见,却能想象现在的场面,她轻轻启唇,“好。”
天灾人祸是凡人的命运,她知道她本不该插手的,可是面对同样被抛弃的他们,她动了恻隐之心。
救人也不只是嘴上说说便可的,成百上千的百姓也不是像救小天那样轻易。
灵玉每日每夜都在不停地琢磨参悟,将自己毕生所学的医术用到了极致,才从中找出了一条生路。
闭城之后,药粮有限,所有的剂量她都需小心掂量,她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尽最大可能地去救更多人。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天日日跟在她身后帮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灵玉这一次只思索了半息,“就叫我拂月吧。”拂云见月,只希望未来,会更明亮一些。
当烈火在城中央燃起时,所有人都不禁掩面而泣,他们焚烧的是亲友的尸体,却也是过去的阴霾。
灵玉没去凑热闹,她现在无比的难受,体内仿佛血液干涸一般,经脉也隐隐抽疼。
她摸了摸身上,蕴灵石不见了。
灵玉按了按也开始疼的额穴,叹息一声,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察觉周围气息大变,原本房间的安宁似乎变得爆裂,雷鸣轰声不绝,身体也蓦然失重,似乎坠入了万丈深渊。
灵玉只警惕了一瞬,便彻底放开来,她知道了她现在的处境。
妄改人间运,为天道驱逐。
雷电闪烁之中,灵玉放任自己不停下坠,如果一切就此结束,也好。
神殿之内,水镜里的画面就此缓缓消失,天机神官摇着头散去了水镜。
“你无法改变她的过去?”天知神官忽地出声。
天机神官叹息着,“她存在的过去,无法改变。”
天知沉默下来,站起身走出神殿,天机神官跟在他身后。
他们眺望着神界如梦似幻的天地,这里万年不变,虽神官可以轻易改变,却没有哪个神官有这样的闲情。
天知神官碰了碰自己殿前冰雪雕刻的寒梅,刺骨的寒凉从指尖袭来,他垂眸,一滴晶莹的泪滴滑落。
天机神官错愕。
天知神官抬手抹去那滴眼泪,“这就是怜悯吗?”
他为何而怜悯,他自己也不知道。
曲卿并不知道有一位神官已经诞生了怜悯之心,还是因为窥探了她的过去,此时的她与阎王神官谈完话之后便与玉遥汇合回了人间,恰好碰上已经等得太久准备返回修仙界的长瑟一行人。
“灵玉真君,久仰。”长瑟温声唤道。
即使身处人间,长瑟也并非对修仙界的事情一概不知。
曲卿顿了一下,“麻烦了。”
长瑟笑笑:“那两个孩子也是青云宗的弟子,何谈麻烦。”
曲卿点点头,长瑟又道,“他们还在那里等你,宗内着急,在下就先告辞了。”
说罢,带着一众青云宗弟子离去了。
曲卿留意到他说的话,宗内着急,莫不是青云宗出了什么变故?
他们近来在人间,倒是没有多注意修仙界了。
曲卿自己思忖了片刻,抬头见玉遥神情莫测,问道,“怎么了?”
玉遥扬了扬眉眼,眼神恢复以往的散漫,“没什么。”
两人回到长宁城的小院子,慕容枫几人果然还在那里。
见到楚莫,曲卿讶异,“你眼睛这是?”
楚莫郁闷,摘下布条露出幽蓝的眼眸,“上次运转上清心法出了岔子,我翻遍了古籍也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曲卿:”藏香真君......“
楚莫摇摇头,”藏香师尊也没有办法。“
曲卿给他细细检查了一番,灵气运转和经脉都正常,并没有什么大碍。
“无妨,既然睁眼两茫茫,正好借此,闭眼用心看。”曲卿拍了拍他肩膀。
楚莫又掏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的眼睛,“蓝眼睛的我也是如此帅气,奈何他人赏不来啊。”
慕容枫嗤笑了一声。
其实遮住眼睛不只是防止外人看出他功法的异样,还是为了防止他冒然看到什么东西,岔动了上清心法。
楚莫眨眨眼,“比起这个,我想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曲卿对上他的眼睛,“有时候,知道超乎自己能力的东西,会感到绝望。”
楚莫肆意一笑,“师尊,我们这种人啊,会自负也不会自卑的。”
曲卿眼眸弯弯,“如你所愿。”
“真的?”楚莫顿时眉飞色舞,撬了这么久,终于要将秘密撬出来了。
曲卿失笑。
暮色四合,星光点点闪烁,屋内茶香与酒香融合。
听完故事,几人久久不能回神,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此刻坐在他们身前的两人,是超乎神的存在。
慕容枫想张口问些什么,但是向来条理清晰的他,现在却不知从何问起,最终还是楚莫率先了开口。
“所以,我们要面对的,其实不是魔神,而是众生之劫?”
曲卿:“魔神,也是众生劫数的一劫。”
慕容枫此时终于找回了思路,问道,“众生之劫究竟是怎么样的?它何以毁灭一切?”
曲卿微微敛眸,“没有人知道。”
玉遥敲了敲桌子,眼中思索一闪而过,天知神官看到的恐怕也只是模糊景象,不然怎么会只想着利用一个凡人去改变命运。
楚莫幽蓝的眼眸闪烁,将挂在脖子上的念生石拿了出来,“这个,是因为你选中了我们作为应劫之人?”
他话一出,慕容枫和雪初晴都低头看了一眼脖子上挂的念生石。
曲卿垂眸,“你可以这么理解。”
慕容枫问:“我们要怎么做?”
他的反应让曲卿神情柔和稍许,但紧接着就端正了神色,肃穆道,“你们不需要做什么,坚持道心变强便是你们唯一要做的事情,但你们需有必死的觉悟。”
“所以,现在我再给你们一次抉择的机会,此劫,你们应还是不应。”
雪初晴捻了捻佛珠,清冷的眉眼带着慈悲,应道,“这,本就是我的道。”
佛道,慈悲道,普天下,渡众生。
慕容枫随即道,“死又何惧?”
两人说完,众人都看向了楚莫。
楚莫眉头微微拧着,眸色深邃,半晌才忽地笑道,“应劫是死,不应劫,没了我帮忙,你们要是应劫失败了,我还是死,没差别。”
慕容枫没好气道,“有你没你一样。”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慕容枫还是对他的选择感到高兴,大概这就是朋友之间志同道合的喜悦吧。
曲卿也笑了笑,看向玉遥,玉遥唇角勾起,桃花眼春水流淌,朝她敬了杯酒。
慕容枫咳嗽了两声,“话说,沧泽?”
第五沧泽正闷头喝酒,忽然被提及,不禁转眸看向曲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