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风也更凉了。
“真的像,但很明显是两个人。”楚莫托着下巴,“这画中人明显比曲卿师妹大上几岁。”
画的宣纸已经有些泛黄,但画中人的彩墨都还保存得好好的,一身白袍胜雪,表情温柔平静,眼睛却被一条布裹着,平添几分可怜。
楚莫问,“这应该是你们曲家的前辈吧。”
曲卿只是说道,“我年纪尚轻,家中长辈多有不识。”
“倒也是。”楚莫认同。
“也不知你家这位前辈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在这里有一座观,只不过为何没有名?”楚莫好奇。
“这里有字,像名。”慕容枫指着画像最下方。
“拂月?”楚莫念出声。
曲卿有些怔愣,看着那边缩在角落的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走到那小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小孩怯生生地露出一张脸来,却不敢多看曲卿。
曲卿见状,牵起他手往外走,“我见过这个小孩,大约是贪玩迷路了,我将他送回去。”
“你们先休息等我回来。”
慕容枫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疑惑出声,“这小孩胆子也太大了,最近都出大事了还敢出来玩。”
楚莫嘿嘿一笑,“小孩子嘛。”但他眼神中却有思索。
曲卿牵着小孩往外面走,也没有目的只是兜兜转转。
突然,小孩不走了,曲卿也停下脚步来。
“好久不见,小天。”曲卿忽然出声。
“好像也不对,我应该是第一次见着你的模样。”
小孩瑟缩了一下,终究还是抬起头看向了曲卿,只一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曲卿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掏出手帕给他擦眼,“都活了五百多年,怎么还这么爱哭。”
“对不起,对不起!”小天忽然放声大哭。
曲卿神色无波澜,“为什么这么说?”
小天抽噎着,“是我偷走了你救命的石头,我以为,我以为你被我害死了。”
“我不是故意地,我不想你走,我以为只要你一直病不好,就不会走了。”
曲卿前世落入凡间时只剩半条命,修为尽失,双眼被废,幸而有一颗蕴灵石,帮她温养经脉,吊着她的命,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却不想原来是小天拿了去。
小天是她救的第一个病人,因他聪慧,父母又已双亡,便让他留在身边帮忙,他曾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十三岁以前没有名字,遇到师尊之后,师尊只赐予了她一个道号,灵玉。
她没有名字,于是她当时随口说了一个,“拂月。”意寓拂开乌云见明月,也是她希望自己能够忘却那一段黑暗的时光。
而这个名字,她只说与了小天一个人,也是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小天,从而认出了他,她没有见过小天的模样,但声音却是最熟悉。
她与小天相处得很好,对他没有防备,想来小天就是趁她打坐的时候将蕴灵石拿了去。
她不是没有怀疑,只是她来不及,因为很快她就被天道驱逐了凡间,落入满是危机的隧道,最后被一个佛修救了去,回到了修仙界。
曲卿站起身,她不能说小天没有错,可大概这五百年,小天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蕴灵石里有一股极为纯粹的灵气,小天一直将它带在身边,灵气一直蕴养着他的身体,体内灵气过剩却不会修炼,也不会使用,他的身体停止生长,五百年来也只能以这副小孩模样示人。
“你这五百年不好吧。”曲卿终究是不忍地摸了摸他的头,若她再小心一些,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这五百年好吗?一直是这小孩模样,他不敢出现在世人眼中,躲躲藏藏,无处可去,他满心愧疚,以为是自己将姐姐杀死了,他无法释怀,在百姓建起这座无名观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观里,为她扫观。
这五百年,他在躲,在愧疚,在等待,终于才等来了曲卿,纵使她模样更加年轻了,可他一眼就能瞧出,这就是他的拂月姐姐。
小天知道自己没资格哭,一切都是因自己的贪念而起,“姐姐,这个还给你。”
曲卿从他手里接过蕴灵石,这颗蕴灵石是师尊给她的,是万中无一的极品,所以五百年过去,这颗蕴灵石依然流光溢彩。
她闭了闭眼,心情复杂地将蕴灵石收下了。
“你日后待如何?”曲卿问。
小天紧了紧攥着衣服的手,“我…我不知道。”
曲卿叹息,指尖凝聚灵力,在小天背后几处点了一下,“我为你种下禁制,你体内的灵气会迅速消耗而不伤害你的身体,不需要多久,你就可以变成正常人。”
“世界之大,你已不必龟缩在那道观中,到处看看吧。”
小天没有修炼的天赋,如若不然,五百年,如此浓郁的灵气蕴养,草木皆可成灵了,他又怎会还是凡人之躯。
小天酸了鼻子,鼓起勇气抬眼对上曲卿的目光,“拂月姐姐,我要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即使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可以救好多好多人。”他想要更靠近拂月姐姐一点。
“到时候我老了,我就再回到这个观里,为你扫观。”
谁也没想到,小天说的这些话,最终都一一应验了。
曲卿笑了一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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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风平浪静了两天,连夜晚也是安宁无比,似乎曾经的喧嚣都已经远去。
“嘶,梦魇鬼倒是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可是红鸢…”四人坐在客栈门边的板凳上,看着逐渐有些人气的街道,楚莫思考着,觉得还是有点不对。
“红鸢身为四大厉鬼之一,其实力足以匹敌化神期,和藏香真君只怕势均力敌,可是她怎么就跑了呢。”
曲卿也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结束。
“你们出过城吗?”曲卿忽然问道。
三人皆摇了摇头。
这两天都在城里救助被鬼气侵袭的百姓,根本没机会出城。
“我们似乎遗忘了一件事,那日客栈老板说过,所有出城的人都会化为齑粉,那现在呢。”
曲卿的话如同平静的湖面落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一阵波澜。
几人连忙往外跑,曲卿看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身影如同最轻的羽毛般,随风而飘,瞬息之间已是数丈之外,却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客栈二楼。
“他们可算是想起来了。”夙修轻啧两声,“尊上,你说是她那飞行术法厉害,还是我的厉害?”
“没得比。”
夙修一听,高兴极了,嘴角裂开,“那是当然,我这鬼影夺魂可是鬼界的顶级功法。”
“本尊的意思是,你,跟她没得比。”玉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
夙修的脸一垮,“尊上!”
玉遥忽然神色认真起来,“你看着,她那可不是飞行术法。”
夙修一怔,身影倏地消失,身如鬼魅,从行人身边掠过却无人能察觉。
曲卿偷懒飘来时,楚莫三人正站在城门边上气喘吁吁,街上的凡人多了,他们也就有些束手束脚。
曲卿在远处站了一会,才慢慢走过来。
曲含辛敏锐地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而曲卿只是朝她笑了笑。
城门无人敢靠近,他们总算能放开了点。
楚莫:“当日我们进来时什么也没感受到啊 ”
“试试看。”慕容枫二话不说就要往外面走。
曲卿眼皮一跳,赶紧拉住他作死的行为,“不必以身试险。”
楚莫也道:“对啊,师弟,要是那红鸢真做了什么手脚,哪里是我们能应对的。”
慕容枫也意识到自己犯了蠢,抿唇不语。
曲含辛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只鸡,“用它。”
“哪里来的?”楚莫好奇。
曲含辛回道:“百姓们送的谢礼,我们的晚餐。”
楚莫:“……”
慕容枫:“……”
但一顿晚餐还是一条命,他们还是选择牺牲一顿晚餐。
慕容枫用风灵力裹着鸡将它推出城门。
“咯!”鸡刚走出城门便是惨烈的一声。
四人皆是瞳孔一缩,心中一憾。
鸡当场爆体而亡,血液在空中溅开来还没落地就化作一阵轻烟随风而去。
“连根毛都没留下啊。”楚莫咽了咽口水。
曲卿扫了一眼,手中凝出一个电光闪烁的雷球,用力向外面砸去。
“砰!”雷球狠狠砸在看不见的屏障上,激出一圈圈波纹,他们终于能看到那屏障的模样。
诡异泛着黑气布满了奇异纹路的屏障笼罩着整个淮阴城,屏障显现时,天都黑了一层,城中的百姓又见异状,纷纷跑回家里去了。
楚莫下意识地问道,“师妹你有这一手,为什么还要用我们的晚餐啊。”
曲卿无奈,“你们动作太利索了。”她刚把慕容枫拉回来,曲含辛就把鸡拿出来了。
慕容枫白了楚莫一眼,“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吧。”
楚莫讪笑,“咳咳,言归正传,这是什么?”
曲卿抬起头,“上古阵法,太虚。”
“太虚?”这又触及他们的知识盲区了,三人露出迷茫的神色。
“据通天传记载,太虚起初作为一种特殊的守护阵法,以人为阵眼,所布之阵坚不可摧,然而经过千万年演变,逐渐变成祭祀阵法,以活人祭祀,强夺天运,后又被鬼修篡改,分裂出另一种,将人心中的恶念与怨气取出,以此来迅速提升修为。”
楚莫问道,“那这是哪一种。”
曲卿摇摇头,“不好说。”
淮阴城五百年前那一劫,纵使她再怎么努力,也终究不是仙人,不是神,所以死亡的百姓仍旧数以千计。
因此,淮阴城内本就阴气遍布,怨气诸多,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红鸢会选上这里。
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猎杀,淮阴城中的怨气阴气更甚。
太虚一旦启动,整座淮阴城都会变成地狱,届时,无人能生还。
慕容枫有些不明白,“那鬼修将恶念与怨气取走,那被取走的人会怎么样?”
“会死。”曲卿淡淡地说道,“每个人心中都有善有恶,这些是他们灵魂深处的东西,一旦被取走,人在短时间内的确会觉得飘飘欲仙,似乎凡尘琐事都无法撼动心神,但要不了多久,因为灵魂不全,他们会慢慢死去。”
几人皆是一惊,心中有些发寒。
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楚莫勉强稳住心神,“最初的太虚以人为阵眼,那这个太虚呢?”
曲卿:“一样。”
“那如果找到作为阵眼的人,要怎么才能解除阵法?”楚莫问道。
曲卿蹙眉,“我不知道。”太虚是上古阵法,不是轻易能碰见的,她虽多有研究,但是从未碰见过。
“先找到阵眼再说!”慕容枫说道。
虽然说要找,但是城里的人那么多,要在太虚阵法启动之前找到,机会有些渺茫。
“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帮忙。”曲卿忽然想起小天,小天在淮阴城里活了五百年,有些什么不对劲总能知道一点。
“谁呀?”楚莫好奇地问道。
曲卿快步往前走,“等会再说。”
她疾步走到无名观前,脚步顿了一下,才抬步迈进去。
“姐姐?”小天原本躲在道观后面,听到声音,偷偷看了一眼,没想到是他的拂月姐姐。
“小天。”曲卿走到他跟前。
身后三人跟了进来,慕容枫奇怪地问道,“他?”
楚莫伸手摸了摸小天的头,“他怎么还在这道观里玩?”
小天颇有些不满地推开了楚莫的手,说起来他已经五百多岁了,二十几岁的楚莫简直可以说是他的曾曾曾孙子,此举大不敬。
曲卿直问正事,“小天这两个月,你有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人吗?”
“他们是活人,但是神情举止和普通人不一样,会让你感到别扭的人。”被当成阵眼的人,在太虚阵法启动之前都不能死,但身上已经被种下阵法,沾染了鬼气,总归是有点不一样的,小天常年被灵气蕴养,虽然他不懂,但应该是能察觉道这鬼气的。
小天神色懵懂,努力回想了这两个月以来碰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