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穆直接炸了，他拒绝去思考对方提出的问题，无论是做记者还是做粉丝，第一要义永远是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真理永远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道：“你谁啊？你说是他舅舅你就是了？我叫你声叔叔你还当真了？莫迟一天接到八百个电话，这个说是莫迟老婆，那个说是莫迟妹妹的。都哪来的私生饭？这年头怎么还有舅舅粉？我警告你，别再打电话过来了，再打我报警了。”
莫迟没有被手机铃声吵醒，却被气炸了的孟子穆吵醒了。
他揉着额头缓缓坐起来，问道：“是谁啊？什么私生？私生电话怎么可能打到我这儿。”
孟子穆一僵，气势顿时弱下来：“没，我瞎扯的，他说是你舅舅……”
莫迟揉着太阳穴的大拇指顿时停下了，半晌没有说话，搞得孟子穆非常心虚：“我做错了吗？是不是不应该跟他吵架？”
莫迟冲他笑了笑：“没关系，手机给我吧。”
孟子穆递给他，却见他只是随意扔在一边，没有丝毫拨回去的意思。
犹豫道：“他说你表哥下周……”
“出狱。”莫迟打断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我知道，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那你……”孟子穆眉头皱在一起。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莫迟看得好笑：“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在我面前不用这么紧张。”
孟子穆松了口气，拉着椅子坐在了莫迟床边。
“哎哎，先说好，这不是采访，你可别掏话筒出来。”莫迟调侃道。
孟子穆无语，他有那么没职业道德吗？
是的，他有，他刚还真想掏话筒来着。
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孟子穆干脆道：“我不问了，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听。”
反正莫迟不想说的他也问不出来。
莫迟倚着床头看着他，房间内泛着黄色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柔和的味道。
他娓娓道来：“我的父母在我七岁那年死于车祸，然后我被舅舅一家收养了……”
名义上是收养，实际上不过是贪图他父母的遗产罢了，可惜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莫迟不明白这个道理。他那时很感激舅舅一家，想尽可能地听话懂事一些，来报答舅舅舅妈。
他在学校努力学习，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回家后还要照顾弟弟，一边陪他玩儿，一边给全家人做饭，小小的人儿并没比灶台高多少，还得踩着板凳煮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舅舅舅母并不爱自己的这个事实呢？大概是随着表弟的长大吧。
表弟无论多么任性胡闹，他们都愿意满足对方的一切愿望，哪怕是花了一百块钱买来的生日蛋糕没吃两口就被表弟打翻在地，也只是一笑了之。
而莫迟无论成绩有多好，都不敢提出想要文具店里的一个十块钱的铅笔盒作为奖励。
他怕被拒绝，不敢去戳破眼前这虚伪的温情。
再后来，莫迟读了初三，成绩更加优异，考上省重点高中绝对没有问题。然而他的舅舅舅妈却开始焦虑。
他们把莫迟叫到身边，露出了有史以来最和蔼的笑容，他们说：“小迟，你看咱们家也不富裕，省重点肯定要花很多钱，离家也远，你来回多不方便。再说你还有个弟弟，他也马上要读初中了，要花钱的地方肯定更多……”
莫迟懂了，所以他填报志愿时，只填报了附近的一所普通高中。他清楚地知道家里不是没钱，不说别的，只说他爸妈留下的遗产，也足够支持他上完大学了。
但他没办法，他还是太小，反抗不了。
所以高中一开始，他过得很压抑，这所学校的学生几乎都是在这个小破县城里土生土长的人，成绩不行，人品道德也不怎么样，天天逃课打架，老师也不管，管也管不住。
他没有朋友，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幸好，一次偶尔的机会，他发现了在学校不远处的广场，有个地下乐团。他被那群摇滚人的洒脱不羁吸引，控制不住自己每天都放学后跑去看。
久而久之，乐队的人就认识他了，主唱觉得这小孩有趣，就逗他，让他唱两嗓子。
莫迟红着脸局促不安地登台，一开口就震惊了众人，然后掌声雷动。
那一刻，莫迟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仿佛找到了新生。
他开始跟着乐团到处跑演出。舅舅舅妈还以为他也学会了逃课，根本懒得管，他们觉得莫迟最好堕落到考不上大学最好，省得花钱。
那是一个网络刚开始普及的时代，属于年轻人的时代，所以莫迟火了的消息，他们还是从自己儿子嘴里知道的。
然后家里便炸了锅，他们埋怨莫迟瞒着家人，并向莫迟要钱，理由是他一个小孩子存不住钱，帮他放着。
然而莫迟早就没那么好骗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拒绝舅舅舅母的要求。
然后便是持续长达半年的冷战。
*
莫迟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些，很多痛苦的回忆都一笔带过了，然而孟子穆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委屈，忍不住替他难过。
“那后来呢？你表弟怎么会进监狱？”
莫迟突然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因为打架斗殴。”
“就这样？”
“就这样。”
“可是你舅舅说是你告诉警察他藏到哪里了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莫迟耸耸肩：“我看不过去，大义灭亲不行吗？”
“好吧。”孟子穆知道莫迟不想讲了，也就不再追问。转而提起莫迟混乐团的那段时间，遗憾道：“可惜我开始追星太晚了，虽然考古过你那段时间的视频，但没亲眼看过现场。”
他这么一说，莫迟倒是开始好奇了：“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这里的喜欢指的是追星一样的喜欢，然而莫迟说这两个字时心跳还是快了两拍。
孟子穆眨眨眼，故弄玄虚道：“你猜猜？”
莫迟十分配合：“是《换骨》吧。”
那是他出道后第一张专辑的主打歌，当时火遍大江南北。很多粉丝都是因为这首歌喜欢上他的。
果然，孟子穆点了点头：“是《换骨》。”
但他没说出口的是，你或许可以猜中我因为什么喜欢上你，但你绝对猜不中，我是在何种情境下因为这首歌，喜欢上你。
那是冬天的深夜，刚刚安葬好母亲的孟子穆，再次被几人堵在路边打了一顿。他本早已麻木，但那次突然就忍不住了。
十四岁的孟子穆拖着一身的伤，穿着破破烂烂一点也不挡风的毛衣，一路走啊走，一直走到江边。
他动作缓慢却坚定地爬上去，坐在冰冷的栏杆上，脚下是湍急的江水，江对岸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商场大厦外边挂着的大屏幕上，正播放着《换骨》的mv，十八岁的莫迟张扬叛逆，用声嘶力竭的歌声向命运呐喊：
我也曾
梦中化作蒲公英，飞向太阳的魂灵
醒来时
脚边淤泥遍布，明天依旧是险阻
我也曾
梦中化作雨珠，洗尽世间污浊无数
醒来时
手掌疤痕起舞，无人问我何故
……
神说
用我一念之差，换自由灵魂飞舞。
我答
我不服
……
灵魂自由我尚不满足
我要这庸俗的肉身再不受世人禁锢
我要用一身傲骨，换这一世不认输。
……
歌声结束，孟子穆久久没有回神，他默默跳下了栏杆。
没人知道，那天夜晚，莫迟用歌声救下了一位本应淹没在江水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