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人的妆扮唱腔都很到位,场景布置不算精细,但粗略一看,有个八分真实,看得出是费了心思的。
可江练看了会儿,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那戏大概说的是一男子为追求大道,抛妻弃子,刻苦修炼,山中无甲子,岁寒不知年,待其修为已无法再突破,寿命将至,出关而入世,才恍然发觉自己半生碌碌,一事无成,最终自刎于妻儿坟头,残阳如血,天地间只剩凄凄寒鸦声。
且不说里面有各种偏见,这结局怎么还是个悲剧。
这戏本就是面向大众的通俗戏,唱词不复杂,很容易听懂,票也便宜得很,基本就是交了个茶水钱,既然是出来玩的日子,谁都不会在意这点小钱,因此,台下泱泱坐了几十排,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人磕瓜子,有人喝茶水,有人窃窃私语。
“这修仙修得人六亲不认了啊!”
“真的假的,我看隔壁老张家的儿子去修仙了,偶尔还会回来帮忙挑水砍柴,也挺好的啊。”
“谁知道呢,但你想,仙人寿命那么长,咱们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就是,就是,那啥,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我原本还想送我儿子去试试的呢,幸好没去。”
凄凉的寒鸦声随着最后一幕戏的落场而淡去,台上怜人欠身谢幕,紧接着从侧面下了台去卸脸上的油彩,戏结束了,底下的观众便纷纷起身,你推我搡地往外走,他们坐在中间,倒也不急着出去。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武鸣率先直截了当道,他横眉竖眼,明显对这部戏有些不满,“我派弟子拜入师门后都可自由回家,从来没什么断七情六欲的要求,分明是那男子自己有问题。”
哪有为了修仙抛妻弃子的道理,简直是罔顾人伦!
“修仙修的是清心,不是绝情,”向南歌赞同道,“这戏应该是出自普通人之手,修的不像是仙,里面有不少传统观念里的误解。”
云澹容微微皱眉,不知在想什么,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民间对修仙多误解也就罢了,庙堂与修仙界虽然互不干涉,但并非全无了解——这出戏当真是从宫中传出来的?”
“方才那小厮确实是这么说的,”江练想了想,“就不知道这剧本出自谁之手。”
“是谁写的倒是不知道,”雨天师慢悠悠道,“不过据说永嘉公主喜欢得很,招了戏班子连着演了三日,之后这出戏就流传出来了。”
又是那位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自小聪明伶俐,秀外慧中,十二岁时以一首《洛阳赋》名动天下,但不怎么现身于人前,听说小时候身体不好,八岁之前都不住在宫内。
走出戏院,头顶微月昏昏,这会儿夜色已深,但人流完全没少,牡丹在盈盈灯火的映照下愈发娇艳动人。
街边有卖银丝糖的,一边盘子上放的是成品,另一边的制糖人轻车熟路地反复拉扯着还热乎的糖丝,舞得像条灵活的白龙,江练多看了一眼,云澹容跟着转头看去,那摊主眼尖,立马拉住后者,特别热情地塞了一块过来,“来!公子尝尝!自家手做的!不好吃不要钱!”
云澹容:“……”
他就想看看江练在看什么,是不是又想要又不说,结果猝不及防就被塞了块糖,看倒是看清了,可那摊主也在期待地看着他,盛意难负,没办法,只好吃掉了。
看他偶尔露出些无措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很,江练忍不住笑了声,收到个无奈的眼神。
那糖确实挺好吃,入口即化,尝了不买实在是不好意思,如那摊主所愿,云澹容干脆买了一些给大家分。
江练笑着取了一块:“多谢师尊。”
向南歌也跟着取了块:“多谢师尊。”
那袋子转了一圈。
武鸣也取了块:“多谢师……”
他顺口说一半忽然感觉不对劲,惊出一身汗,硬生生改口:“……您。”
惊魂还未定,又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悠悠的说话声。
“多谢师……”
雨天师十分刻意地停顿了下,“您。”
武鸣:“……”
他要杀人了!
“莫要欺负人家,”向南歌笑道,又对武鸣道,“武公子,你别同他计较,前头还有卖梨膏糖的,我们去看看吧。”
方才还在怒目而视的武鸣在她转过头的时候就条件反射收敛了表情,只是脸还方才因为恼羞和尴尬而红着,眼神闪躲,又不敢看她眼睛,磕绊地应了句好。
江练本来也想笑,可那糖糊住了他嘴——云澹容又给他递了好几块。
雨天师吃完了那块糖,拍拍手,左看右看,恍然大悟。
他兴致缺缺地摆了下扇,“得,就我一个多余的,我算是明白那位红衣公子怎么没跟你们同行了,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逛。”
他当真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头也不回,没几步就消失在人群里。
被撇下的几人也不恼——雨天师一整天都在忙着筹办洛阳论道的事情,好不容易抽空出来走走,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多半是累了,借此机会早些时候回去休息。
差不多到了子时,哪怕没有宵禁,街上也渐渐冷清下来,剩下四人在城中又逛了会儿,回去之前去城中心最大的一间客栈问了下,没有人留过口信,就返回了。
结界内有银杏树,叶子未曾染黄,几近静止,没有自然形成的风,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一样,树下站着抱剑的黑衣男子,几乎和浓如墨砚的夜色融为一体——片刻前,云澹容忽然说让他们先走,自己要再出去一趟,向南歌和武鸣都已离去,江练便独自在客栈外的街上等他。
他漫不经心地猜想着师尊是去做什么了,忽然察觉到不远处的另一座楼外有人影晃动,偏过头,用余光瞄了一眼,巧之又巧地瞥见月色下一张清俊的脸,分明是刚刚回去休息了的雨天师,至于背对自己的那人,虽然看不见脸,但身形窈窕,纤腰盈盈,个头不高,应当是个女子。
哟,江练挑了下眉,这是金屋藏娇?
两人没说几句话便进了客栈。
他也无意去探究对方隐私,见两人身影消失,就顺势收回目光,恰好云澹容回来了,手上多了个桑皮纸做的扁平袋子,很轻很薄。
客栈里点了灯,那弟子晚上值夜,撑着下巴在柜台后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睡眼蒙胧地看见外头夜色里有两个人影走进来,打了个哈欠,核对了下姓名,指了指旁边的新被子,说向师姐让准备的,江练道了声谢,顺手就抱上来了。
隔壁房间是熄着灯的,不知道师祖回来没有。
那支牡丹仍然好好地斜插在清水里,青绿碧梗上一道浅浅的折痕,花瓣像是飘在半空中的一片浮云,此时夜已深,月光昏暗,云澹容点了蜡烛,放进灯罩之中,屋子都被柔和的暖黄色盈光笼罩。
他是有话要说,江练心领神会,便从善如流地在椅子上坐下。
果不其然,云澹容也抚袖坐了下来,他略微一思考,开口道:“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在金陵城中,余姑娘言她的亲人曾经居住在那座宅子里吗?”
自然,正是因为余姑娘的亲人早已不住在那里,他们才踏上去青云的路。
“记得,”江练点了点头,“那座看上去就很久没人住过的宅子。”
“余姑娘当时说上一次知道她的亲人还在那里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云澹容道,“我在上山以后也曾经回去看过,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这座宅子就已经废弃了,听说是有人夜晚入户盗窃,杀死了睡梦中的一家三口,自那以后就一直无人居住。”
既然是无人居住的凶宅,那亲人曾经在此居住的说法自然不成立。
他当时就感觉不对,但对方确实是没什么手脚功夫的普通人,也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便没有揭穿。
江练皱了皱眉:“那余姑娘是骗了我们?”
“我料想是如此,”云澹容微微颔首,“所以她为什么要骗我们的理由,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原因只能在于——她需要去青云。”
江练又道:“可她确实不会武,也不曾修过仙。”
从步伐、举措、神情等等方面都可以看得出来。
“是,”云澹容同意了这一点,“她确实半分修为都没有,手上也没有练武练出来的茧。”
“那她去青云做什么呢?拜师学艺?”
可她为什么确信青云就会收下她呢?
“我觉得不是,”云澹容摇摇头,“既然她对修仙有几分了解,多半也看得出来我们是修仙者,比起讲究缘分的青云,还不如直接询问我们,没必要撒这种谎。”
那就是别的理由了。
他们刚出幻境,青云就坠了,实在是不能不联想到九衢尘被不明人士取走的事情,同他们一起到达青云的也只有余幼琴而已——可她分明没有修为,又怎么可能独自取走逍遥仙人留下的宝物呢?
“世间知道青云在何处的人并不多,我们恰好是其中两个,那几天,我们恰好在金陵,而她又恰好也有亲人在金陵——我们已经知道这是谎言了。”
这未免过于凑巧。
江练一点就通:“所以她是奔着我们来的。”
想明白这一点,那下一个问题很自然地就引出来了——“她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金陵?”
他们决定改道去金陵是在前往满觉寺的路上,在那艘小船上临时改变的计划,要不然应该直接来洛阳的,上了湖心岛以后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所以知道他们在金陵的人说到底也只有在金陵遇到的人。
金陵遇到的人虽然不少,但对方还得知道他们是修仙者,但不知道青云在哪里。
这么一排除,可疑的人并不多。
沈钰公子算一个、清婉姑娘也算一个,再然后……
“那名身份不知的女子?”江练道。
“是了,”云澹容点头,“我也觉得应当是她,按你在幻境里看见的所言,持有折花令的人可以不入幻境就直入青云,也可入秘地,那九衢尘想必就放在秘地之中。”
但她不知道青云在哪里,才需要假借他们之手。
“也不对,”江练拧眉,“秘地不可能毫无防备措施,如果那女子就是余幼琴,她怎么单枪匹马取走九衢尘的呢?”
“还有一点,我们遇到那女子的时候,余幼琴和顾飒都还在来金陵的路上,”云澹容提醒道,“她不可能分身两角。”
“所以她们是两个人,”江练明白了,“是那女子将我们在金陵的消息告诉了余姑娘。”
她不好现身,才会托恰好要寻亲的余幼琴来寻他们,两人关系应该不错。
“那女子必然身手不凡,倘若以真身与我们碰面,容易被拆穿,”云澹容顿了顿,思考片刻,又道,“我猜想,她们俩当时在灵泉那里互换了身份。”
确实有可能,从灵泉出来以后,他们就没有说过几句话,很容易蒙混过关,跳下去时对方也没有尖叫,他当时还以为是胆子变大了,现在想来,原来是换了个人。
江练反而松了口气,释然道,“原来如此,那余姑娘应该没出什么事。”
若真是原来那个真正的余幼琴,能不能活着出青云还是个问题。
哪怕是这样,他在意的也不是自己被骗,而是对方安危。
云澹容莞尔。
“那名女子既盗走了满觉寺的舍利子,又盗走了青云派的九衢尘,感觉像个江洋大盗,”江练道。
“是,还是专挑宝物下手的江洋大盗,”云澹容道,“咱们门派最重要的宝物应该是师祖的‘定乾坤’,但那把剑在洛阳之变里就断掉了,残骸下落不明,至于其他东西——也不曾听说门内有别的东西失窃。”
这么说来,那秋生剑宗倒是没有东西不见。
“玄武门最重要的宝物应该是九道天裂的龟壳?”江练揣摩片刻。
云澹容点了点头,“那是门主身份的标识。”
“好像不曾听说有遗失?”
“这样重要的东西,哪怕是丢失了也不会广而告之,”云澹容道,“我猜想,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舍利子被盗的事情。”
那女子恐怕就是摸透了失窃者好面子又恐引起惊慌而不敢言语的心态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正事谈完了。
云澹容舒出一口气,终于略带谨慎地把手里的东西小心地搁到桌子上——他刚刚在快进结界的时候忽然让他们先进去,自己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手上就多了个纸袋子。
江练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地在想里面装的是什么了,那手动了动,在他好奇又克制的目光下,执着小木棒将东西从袋子里平稳地抽出来,桌面上眨眼间就多了一幅小糖画——画的是一朵海棠。
“方才那糖大家都有。”
“我想给你点特别的,”云澹容眉目温和地看着他。
他始终记着当初在幻境里看见的事情,那药铺姑娘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好,不偏不倚看上去是公平,说到底是因为没有爱,因为爱才生偏颇。
既然被偏爱,为什么不能多有恃无恐一点呢?
黑衣青年怔怔地看着,偏浅的眼眸里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在暖橘色下呈现出晶亮透彻的色彩,一白一金,两朵牡丹柔软相依,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