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还未到,两人便干脆在金陵城中住下了,虽是同一座城,但时过境迁,与记忆里的情景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这里以前是棵梧桐树,”云澹容回忆道,“高有百尺,枝干粗壮,其叶葳蕤,我贪玩,不愿意读书,就溜出去,悄悄躲在树上,甚至挖了个洞用来藏东西。”
江练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
既然他想听,云澹容就继续道:“夫子来寻我,半天找不到人影,我本想待他走后再下去的,结果突然脚一滑,直直摔下去。”
“夫子听见动静,抬头就看见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从天而降,大惊失色,慌忙来接,结果我倒没出什么事,夫子在床上躺了三月,我娘气得差点打断我腿,押着我去给夫子赔礼道歉。”
“是我连累了夫子,我自然心甘情愿去道歉,夫子倒是不在意,只道这孩子活泼好动,是块练武的好料。”
“他多半只是随口一说,但这话我听进去了,就弃笔去学了剑。”
江练真心实意道:“可师尊分明博学多闻,文武双全。”
“山中无甲子,岁寒不知年,”云澹容道,“不知不觉间就把当年没看完的书全看完了。”
江练已经很擅长从他师尊一本正经的话里抓重点了——总之就是闲得无聊呗。
那棵梧桐树的地方此时已经变成了茶馆,“那日没喝到雨花茶,不如今日补上?”
“好,”云澹容欣然点头。
话语间,两人已经步入了茶馆,这会儿刚过午时没多久,空位还多,两人要了壶雨花,江练悄悄瞄了眼,和在于府里那会儿一样,云澹容喝茶的动作慢条斯理,手指摆放也有讲究,瞧着就赏心悦目,那杯子不过粗糙之物,硬生生被捧出一种价值不菲的感觉。
他猜测他师尊未修仙前必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师尊是不是精通音律?”江练问道,“我记得我有一次来寻师尊出关时,也瞧见师尊在后山上抚琴。”
他午后总会独自在竹林里练一段时间的剑,那天也是如此,山上与往常无异,风声、叶声……剑尖停顿,江练抬眸望向来处,泠泠的琴声还在继续,他知晓是师尊出关了,斟酌片刻,总觉得自己该去打个招呼,便收了招往后山走去。
那时候,云澹容就坐在寒潭边,垂首敛容,膝上放着琴,有落梅飘零,在空中兜兜转转,最终跌落在他衣袖上,不曾被风卷去。
可他也只见师尊弹过那一次琴而已。
云澹容放下杯子,想了想:“那是师祖留下来的弦月琴,宝珠蒙尘未免可惜,我偶尔会取出来小弹片刻。”
他又道:“我于琴之道也算不得精通,但若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江练应了好,他倒也不是喜好琴,但师尊愿意教他,他总想着多学一点。
正聊着,外头走进来两位女子,左边那女子一头短发,风尘仆仆,身后背着把刀,飒然而立,瞧着很是眼熟。
江练意外地咦了一声,那女子听见声音,眼尖地看见他们,神色一振,“哎——江公子!云公子!”
声音清脆,正是之前分别的顾飒。
她身边还有一位女子,神色略显局促,她穿着浅黄湘裙,外罩斗篷,未施粉黛,裙边有褶皱和灰尘印,一看就是舟车劳顿,虽然打扮简单,没有首饰,乌发间也无甚装饰,但美人在骨不在皮,怎么看都是一位大家闺秀。
他唤小二加两个杯子,杯子拿来时,两人也正好到眼前,女子有些拘谨,含着下巴,很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显然是不习惯和陌生男子交谈,顾飒和他们比较熟,拉着她坐下。
她多半就是那抢亲的女主角了。
江练替她们俩倒了茶:“好久不见。”
“多谢,”顾飒大大方方端起杯子,她显然是渴了,再搁下时,杯里就只剩浅浅一个底,她擦擦嘴,想起什么,偏头努了下嘴,“对了,这位是……”
慢着!江练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连忙想着打岔:“那……”
可惜慢了一拍——顾女侠心直口快,已经一口气说完了:“余幼琴。”
江练:“……”
这位顾女侠可能是走江湖走习惯了,不拘小节,但这种大家闺秀的闺名其实是不太好告诉陌生男性的。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那位女子霎时间双颊飞红,脸蛋快烧起来了,满脸写着欲哭无泪,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只好手上着急地小幅度拉了一下她。
顾飒莫名其妙地看回去,也不知道她到底从那女子的眼里看出了个什么东西,突然恍然大悟,很贴心地递过去一杯茶,“渴了吧?”
余幼琴:“……”
她有点尴尬,还是小心地接过去,声音仿佛蚊子叫般地说了声:“谢谢……”
江练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换了个话题:“那怎么来了金陵?不回去找你师兄吗?”
“这个呀,”顾飒爽快道,“帮她来寻亲的。”
见提到自己,正低着头小口抿着茶的余幼琴连忙放下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轻声细语道,“有熟人在此。”
既然主动前来投奔的,关系应该是还不错,金陵又是富庶之地,出不了什么问题。
没想到,短短几个时辰后,又遇见那两位姑娘正在和一处宅子大眼瞪小眼。
顾飒迷茫:“当真是这里?”
余姑娘面色比她更迷茫:“应该没错啊……”
江练闻言一看。
好嘛!那门破破烂烂地挂着,墙头缺了一块,碎成好几瓣的砖头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显然人去楼空已多时,整个宅子最有生命力的是围墙里头的常春藤,已经爬到外面来了,绿油油的一片。
云澹容蹙了下眉。
“那怎么会……”江练脱口而出,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半晌,他清了清嗓,委婉道,“那个吧……余姑娘,您上一次知晓您亲人住在这里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余幼琴回想了下,声音轻轻的,不确定道:“如果是亲眼所见,应该……有十二年了吧。”
江练:“……”
好,他师尊不入凡尘百年也就罢了,这位大小姐十二年没去过的地方都敢闭着眼睛跑,那就是燕子也受不了十二年不挪窝啊!
余幼琴说完,自己也察觉到了,面上又是一红,羞得快钻进地里头去了。
她都这样了,江练也不好再说什么。
顾飒挠了下头:“那你有没有别的去处啊?”
她这一问,余幼琴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来,想了半天,不知道想到什么,迟疑道:“有倒是有……”
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个但是。
果不其然,她又道:“但我并不晓得她在哪里。”
云澹容道:“是居无定所还是不曾联系过?”
若是前者,那是不好找,若是后者,那贸然去投奔怕是不会被接受。
“不曾联系过……”
云澹容眉头一皱,她如梦初醒,又急急解释道,“不……不是的,虽然不曾联系过,但她应该是不会赶我回去的。”
见其他人目露疑惑,余幼琴细细道来:“家中长辈皆与爹娘交好,若是晓得我出逃,指不定会抓我回去,若是知晓我与家中断了联系,也不会乐意收留我,唯独母亲那边有位远房婶婶,常年不联系,小时候见过她几面,她为人洒脱,年纪轻轻就下定决心终生不嫁,那会儿我不想学女红,大家都劝我会女红才好嫁人,只有她替我说话。”
“‘不学也罢,嫁不出去就来找我’——这是婶婶的原话。”
听上去挺靠谱的。
“可你并不晓得她住在哪里?”
“是……”余幼琴脸颊又红了起来,“我不曾造访过婶婶家,我听娘亲说过,那地方普通人似乎也去不了。”
普通人去不了?
云澹容沉吟片刻,又问:“你见过你婶婶几次?她看上去如何?”
余幼琴回想了下,肯定道:“应该是两次,五岁一次,十五岁一次,她虽比我娘亲年长,但长相没什么变化,瞧上去如同二八少女,保养得非常得当。”
“她可有说过,倘若要找她,该怎么办吗?”
“书信,娘亲给她寄过几次信。”
“寄到哪里?”
余幼琴咬着嘴唇,歉意地摇摇头:“具体名字不记得了,不过里头带了个颜色……”
她思索道:“应该是青。”
突然之间,一个名字涌上江练心头,他还不曾说出口,只听云澹容轻声问道:“青云派?”
话音未落,只见余幼琴眼睛一亮。
“是了!好像是叫这个。”
原来她家中有人修仙,青云派隐于人世,是修仙门派中最不名声外显的一个,世人大多只知晓名字,不过他们二人自然是知道青云派在何处的,已经到金陵了也无妨,她们俩人重新出发便是。
“抱歉,”出乎意料的是顾飒拒绝了,她叹了口气,也很无奈,“我也想送佛送到西,只是师父生前有言,她的弟子此生都不得靠近青云一步。”
这下两人都有些惊讶。
她那师父与青云派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几人都不说话,余幼琴有些不安,她自觉自己是个拖累,犹豫再三,一咬牙,坚决道:“不好再麻烦顾姑娘了,我自己去吧,大不了找个镖局护送。”
她一介弱女子,孤身出行,不管是遇到劫财的还是见色起意的,都很危险,哪怕是镖局,也说不准对方会不会见她手无缚鸡之力便出尔反尔。
可他们两个大男人的,一同出行怕是对她名声有碍。
江练去看师尊,云澹容也在看他。
江练转头:“我们恰好要去青云派,倒是可以捎一程,只是到底男女有别,恐怕对姑娘名声不好。”
这就是让她自己做决定,余幼琴明白他的意思,但此时也别无他法,她咬住唇,起身一拜:“小女子本就是私自出逃,也谈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况且我观二位公子岳峙渊渟,绝非歹人,幼琴先在这里谢过二位了。”
此事便这么定下了。
半月后,有小厮来水云间,四人最终兵分两路,那佛杖用黑布包裹着,由顾飒送往满觉寺,另一边,云澹容和江练带着余幼琴往青云派而去。
沈宅外。
马蹄声渐渐远去,余下两人,云澹容在等,余幼琴不知另外一位公子留在府内是有何事,也安安静静地跟着等,她身子弱,冻得有些发抖,低头拢斗篷时,忽然风一停,疑惑地抬起来一看,四周的风雪当真已经停了。
宅内,林中亭。
有两人正在对酌。
杯中之物已凉,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
沈钰:“每年正月里,我都要回来小住一段时间,为的就是金陵的雪。”
江练:“是好景。”
沈钰:“这飞雪当似柳絮,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江练:“公子言形,我言色。”
沈钰:“请。”
江练:“曹风以麻衣比色。”
那《雪赋》足足有八百八十三字,他巧之又巧地挑中这一句,岂是无心?
沈钰沉默。
他望向院中。
金陵的雪已经吹了三日。
分明是人间仙境,只觉万顷同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