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古郎!”
“少族长!”
人群中徐徐走出个面庞微黑的半大少年,他的额发有些长,在脸上投下片小小的阴影。一双明亮的柳叶眼,不笑时也带三分笑意。
阿木古郎是铁敕族族长的小儿子,也是未来的继承人。
他的年纪不大,性子上却成熟太多。真奇怪,通常来说小儿子往往更活泼,可阿木古郎偏偏是个温和腼腆的性子。
听说族长一度有些担心这个儿子,他既不善战也不彪悍,恐怕没法服众。不过随着成长,阿木古郎展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智慧,像足了他早逝的阿妈。
阿木古郎对着傅惊梅行了礼,命人都退下,连刚才还满怀敌意的老头,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离开了。傅惊梅见状,便也让自己的守卫们去整理一番,该上药上药,该喂马喂马。
她不动声色地望着阿木古郎,看他要如何处理此事。
阿木古郎见人都走后,才对她不冷不热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表达了歉意。他的中原话很好,此事更是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傅惊梅的部下也可以在铁敕族的草场上喂马。
傅惊梅见他四两拨千斤的样子,想大事化小,差点气笑了。
“阿木古郎,你若是不想道歉,大可不必勉强。” 她不阴不阳地淡淡说,“没必要像我们这些阴险狡诈的中原人一般,言不由衷地粉饰太平。”
“我理解修公子的气愤。恩和爷爷是有些过分了。不过他和你们中原人有深仇大恨,还请你谅解。”阿木古郎振振有词,“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么?”
“我们中原人也说,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傅惊梅讥讽道,“再说无论是我,还是我的部下,做那位老爷子的杀父仇人,都未免太年轻了些吧?”
阿木古郎毕竟不像傅惊梅,他是个真正的少年人,此刻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真实情绪:“你们要怨,就去怨恨你们自己的皇帝吧。如果不是他的军队先有异动,你以为铁敕族愿意留中原人在部落里?”
傅惊梅耸耸肩:“那就放我们走咯!我们也不愿意留下来呀!”
“你还真是说得出口啊!易地而处的话,你们中原人一定会把我们赶尽杀绝。”阿木古郎终于忍不住了,“反正在中原人看来,草原人都是贪婪的狐狸,只会劫掠和偷窃。”
“也许有一部分中原人这样想,但并不是所有,至少我不是。” 傅惊梅皱眉,“再说草原部落袭击边境确有其事。”
“我们草原人是长生天的儿女,我们有成群的牛羊,有大块的肉和酒!” 他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我们有手有脚,只想和大梁交易必须的货品。可是大梁不仅屡屡限制,还动不动就禁止卖给我们。我们要活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你说的办法就是去抢,去杀无辜的平民?然后在交战中死了人,你们却怨恨中原人不肯举手投降?” 傅惊梅幽幽地学着阿木古郎刚才的话,“”你还真是说得出口啊!”
“恩和爷爷年轻时是草原有名的猎手。” 过了一会,阿木古郎才涩然说,“他并不是最强壮的那个,甚至很瘦弱,因为拉不开强弓,就在准头上下功夫,据说他能在很远的地方射中鹰隼的眼睛。所以如果他真的想要你的命,你是没办法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的。”
傅惊梅没接话,静静地听他说。
“恩和爷爷的阿爸年轻时受过中原人的恩惠,于是给他起名叫‘恩和’,意思就是‘太平’,希望中原人和草原人能和平相处。” 他的声音很轻,“我阿爸说,恩和爷爷年轻时,是部落中最喜欢中原人的。”
“直到有一年,草原闹起了冬荒。牲口没了吃的,快要饿死了,部落的人也都要活不下去了。即使这样,铁敕族也没有动过劫掠的主意。恩和爷爷的阿爸是有名的巴特,就想冒险去南边,靠近平关城外的草场打些草。”
“恩和爷爷劝他阿爸说,镇北军驻扎在那里,十分危险。可他阿爸说他会去解释,铁敕族只想要些活命的草料,中原人会理解的。恩和爷爷相信阿爸不会骗他,带上族中的精锐一起去了。”
“可他们才刚刚接近那片草场,就来了一队镇北军的将士。他们不听恩和阿爸的解释,直接动了手。恩和爷爷和他阿爸的人没有防备,死伤惨重,他阿爸拼了命护着他跑出来,可是风雪太大了,最后两人只好挖了雪洞暂时藏起来。”
“他阿爸的伤太重了,没多久就咽了气。族人找到恩和爷爷的时候,他的腿也被冻坏了,从此天气一冷就腿疼。后来族长的小女儿,当时的草原第一美人,主动嫁去了查塔尔部,以自己为代价,给部落挣出了条生路。恩和爷爷不再提起那次的事,只是从此异常痛恨中原人。”
“后来恩和爷爷提起过,那些镇北军说,杀了草原人,取了首级,他们就可以报上去领军功了。”阿木古郎望着远处连绵的帐篷和牛羊,“我们的命,就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台阶。”
傅惊梅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唯有沉默。
“你说并非所有中原人都这样,我相信你,只是我们不能再去赌了。” 阿木古郎闭了闭眼。
这个腼腆的少年并没有经历过那场差点毁掉部族的灾难,可此刻,他的身上仍泛出潮水般的悲伤和愤怒,“我们信任过中原人,可是付出的代价很大。”
“养寇自重。” 裴柔之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轻轻说出这四个字。
孙杰和孙万里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茫然。
程川却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夫人的意思是,这次镇北军调兵,并非是想真的交战,而是为了惊扰草原部落,好和朝廷邀功?”
裴柔之点点头,忧虑的神情给她平添了脆弱的美感:“如果边境一直平静,守军将领自然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你们看看这个。”
众人凑上前去,看着纸条上用拼音写的密信。
“镇北将军之女要临盆了,难不成是为了保她生育平安?”孙万里锁紧了眉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然因为这样的缘由消耗民力,害得东家被困!这帮混蛋!” 孙杰也明白过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气得青筋直跳。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既然不会真的打起来,东家那里就会安全一些。” 程川按住孙杰。
“希望借阿川的吉言吧。” 裴柔之微微地点头,神情却依旧没有放松丝毫。
和阿木古郎交谈后,傅惊梅算是彻底对自己的处境有了理解,没有一丝侥幸心理了。
真到了生死关头,铁敕族是不可能看在她的无害和好处上,放过他们一行人的。
思考了几天,都没有什么好办法。这事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哪怕裴柔之在,恐怕也束手无策。
在差距悬殊的力量面前,任何计策都不堪一击。一力破百巧,不是说笑的。
以前看权谋戏,主角们喜欢搞各种预判,弯弯绕绕无比复杂。大家都话里有话,眼神瞄来瞄去,暗示玩的飞起。
那时候她觉得真的好厉害好烧脑,这种以小博大,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大虎看剧时也说,反正到最后,主角一定会放着柯南的BGM,大吼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可穿越后,她遇到自己两辈子加起来的智商天花板,裴柔之同学。这妹子不仅智商高,还心黑手狠,怎么看都是那种权谋戏里的大女主。
有次两人聊到这个话题,裴柔之却说,逃出完武安侯府时,哪怕自己筹划了那么久,也不敢说百分百成功。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甚至设想过各种可能,例如仆人根本不会吃有毒的点心,或者点心毒不死他们,又或者自己被仆人反杀...
每个步骤都有失控的可能,每次失控的结果都是功亏一篑。
因为越复杂的计谋,出意外的可能越大。那些看起来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人,不是知道自己一定会赢,而是已经接受了输掉的代价。
但是傅惊梅好不容易抽到了张复活卡,还不打算就此下线。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只要能对铁敕族有用,创造无法替代的价值,哪怕是真打起来,也未必不能挣出条生路。
拿定了主意,傅惊梅撩开帐帘,微笑着对守门的护卫说:“我想见贵部的族长,两位可否帮忙通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