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手快而狠,斩敌都未必有她刀快。
事发突然,无人料到有此异变。那年轻人前一秒还云淡风轻,下一秒已是横尸当场。副将觉得血都凉了一半,甩开膀子喝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那人趴伏在地,血将地面浸透大片,腥气扑鼻。一只手虚握宝剑,另一只从臂膀处折了,压在身下,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娘的!”
副将气急败坏,不管不顾蹲下身子,抓住尸身肩膀。战场上练出的一把子力气,给个死人翻身轻而易举。
死人的眼睛有这么亮吗?他脑中没来由地冲上疑问,身体已背离掌控,被冲击得向后倒去。世界调转个头,天空、树丛倒叙播放,后脑重重落地,眼前一双双破旧军靴。
“大人!”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士兵们惊慌的叫声。
枪口不满足于仅收割一条性命,子弹猛兽出笼,扼住近前士兵的喉管,扯下大片淋漓的血肉。火药烟气弥散,枪管烫得令人几握不住。
不等人群反应,树冠中飞射出密密麻麻的黑色圆球,陨石般划过空中。落地弹上几下,熟透浆果般炸开,发出大量黄色烟雾。
士兵们昨夜已见过这招,忙不迭捂住口鼻卧倒在地上,有几个手疾眼快的,已用水壶沾了衣襟捂在脸上。没人再去看那副将一眼,他的身体被烟雾笼罩,像黄昏的丘陵。
傅惊梅强忍着咳嗽,紧紧扒住霍伯彦肩膀。说来奇怪,抖得厉害的手在男人背上扎了根,倒是稳得狠。树叶刮过脸颊,一凉之后火辣辣地疼。
“没事吧?”
“活着呢!”
傅惊梅从脖子上解开血包,随手扔掉,捋了把湿哒哒的头发。从魏锦绡那里学来的的戏法,刀是特制的,再提前绑好血包,这样的把戏现代连续剧一抓一大把。
烟雾弹短暂地掩盖他们的踪迹,那些士兵群龙无首,还要忙乱上一阵,大约足以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傅惊梅和霍伯彦跳上马背,不再顾惜地猛甩鞭子,很快跑得不见踪影。
早已等在前方的众人见她平安归来,都是狂喜。只眼下实在不是聊天的好时机,既然秦牧也盯上了皇陵,他们是半刻都耽误不得了。
忧心如焚下,细枝末节能省则省,除了必要的歇息和方便,众人是一刻不停地赶路,生生将原本需两三天的路程压缩到了一天半。待见到皇陵那恢弘的四方陵园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在这休息一下吧,进陵园也少不得做些准备。”裴柔之提议。
众人跑得腰腿僵直,巴不得能歇歇。接下来的硬仗也的确需要养精蓄锐,傅惊梅点头同意,让大虎拿出水和吃食来,各自坐在树荫下吃喝。
吃着油炸糍粑,她问大虎:“入口找到了吗?”
大虎一直在背包里,精神倒是饱满:“这还用说?进了陵园跟我走就好。”
“那里面没其他人吧?”
傅惊梅还是不放心,万一被秦牧那老鬼捷足先登,可就全完了。
“没有。”大虎十分肯定,“只有些守陵人。”
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连着灌了好几口水,刚想说笑一二,大虎却神色大变。
“追兵赶上来了!”
“靠!”傅惊梅实在忍不住骂了脏话,那些人被他们摆了一道,却不放弃。最开始大约是因为乱了阵脚,并没有跟上来。可后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拿出不死不休的劲头,咬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
偷袭这种手段用个一次还行,如今对方有了防备,是不可能的了。何况能如此快速集结起来,追着他们不放,领头的人物也势必不好打发。对方人数众多,他们没有丝毫胜算,唯一的希望是赶紧进入陵园躲避。
吃了一半的糍粑扔给大虎,才脱下的靴子被迫穿回,众人不得不强打精神爬上马背继续逃命。此处是一片平原,举目四望,唯有稀稀拉拉几颗老树。
似乎连跨下的马都知道此次避无可避,往前跑才有生路,登时撒开四蹄,马鬃被吹得猎猎作响。傅惊梅被颠得浑身生疼,不敢稍加歇息,后方追兵的马蹄声如催命鼓点越来越近,近到她甚至来不及回头望上一望。
屋漏偏逢连夜雨,左右两侧同样各有一条人墙逼来,和后方形成合围之势,黑线渐渐围拢,誓要将他们这几条大鱼绞杀在网中。
山穷水尽,已是到了乾坤一线的地步。傅惊梅把心一横,结果大虎点燃的炸弹,劈头盖脸地向后扔去。
爆炸声和气浪掀翻了几个追在前头的骑兵,可大军只是微微向后退了退,就视若无睹地继续扑来。两侧的人墙见状有了提防,狡猾地不再靠近,维持在一个炸弹无法企及的距离。同时各自分出一队人向前跑去,要将他们最后的出口也堵死。
要被人包了饺子,傅惊梅如何不急?怎奈身上武器再强,也敌不过对方人海战术,为今之计,只有硬拼了。
众人将马匹聚拢到一起,颠簸中四散分发火药。其他人也都知生死存亡在此一举,皆使出看家的本事,预备咬牙一搏。
正在此时,正前方忽然杀声震天,陵园方向竟又杀出一队人马来。那伙人兵强马壮,举着高高的“秦”字旗,不是镇北军又是哪个?
眼见四方出路都被堵死,连霍伯彦的神情都极为难看。连他都这副样子,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了。一时间,远在修家庄的众人、京师的戏班子、西南的龙桑父子,还有无数个平日里无从想起的细节全都杂糅着堵在喉头,傅惊梅只觉有很多话想说,喉咙又干涩得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别怕。”
低沉嗓音响起,唤回她的思绪。霍伯彦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眯起眼看着前方。碎发在额前起落,盖不住那双熠熠的眸子。他已撒开缰绳,双腿踩着马镫立起身子,弯弓搭箭行云流水。
“要死也是我先死。”
话音未落,劲弓猛然震颤,一箭洞穿了士兵的眼窝。
众人见他如此神勇,都被激出血勇,拿出搏命的架势。就连裴柔之也尝试着从马背上起身,颤巍巍露出袖箭。
如凉水滴入滚烫油锅,双方即将相撞。
“杀!”
喊杀声劈面而来,短兵相接的声音震颤耳膜,碰撞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声。
傅惊梅茫然地坐在马背上,镇北军的将士从两侧流水般分开,对自己熟视无睹,吼叫着朝着身后扑去。他们一行人呆立其中,活像误坠山溪的磐石。
本该同仇敌忾的镇北军厮杀在一起,追赶他们的军士们被“同伴”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多人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也有反应快些的和对方战成一团,但原本的包围阵型终究是不可避免地被冲散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裴柔之喃喃。
不知是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还是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人。裴柔之头一次做出个有点傻气的举动—— 她揉了揉眼睛。
“鄙人有礼了。”来人依旧笑得儒雅,唇角上翘的弧度都不曾变过。
“左今。”傅惊梅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诸位想进入皇陵吧?那就不要耽搁了。”他笑眯眯地点点头,像在集市上偶遇熟人的教书先生。
“你为什么帮我们?”
傅惊梅终于忍不住了。原来几次或许还能推说是巧合,或许对方只是个别有心思的人,碰巧和他们利益相同罢了。可这次他冒着这样大的风险,策反了镇北军自杀自灭,绝不是一时兴起,更非一日之功。
他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左今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向那些生死搏杀的将士,他漠然地向前走去,并不停留。
“站住!”裴柔之叫道。
左今勒住马。过了很久,他回过头,望向裴柔之眼神哀凉。忽然,他双手扯着两腮,作了个滑稽的鬼脸。而后转头离去,一句话都没留下。
那个鬼脸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太过奇特,众人不明所以,傻在当场。唯裴柔之双肩微颤,儿时久远的记忆掀起,是江南黄梅雨季的潮气。
——“柔之,来见过金家哥哥!”
——“金家哥哥好。”
——“婶子,这是我娘让送来的皮子,这是给妹妹的项圈。”
——“又劳你娘破费,你爹娘都好?”
——“都好!都好!”
小男孩像个皮猴,上蹿下跳没个安稳劲,见她看过来悄悄做个鬼脸。她抿嘴偷笑,他也跟着嘻嘻傻乐。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那些年母女相依为命,日子凄清,多仰赖金家关照。金家老太爷和江陵是旧时好友,斯人故去人走茶凉,唯金家始终如故。
如果没有后来的朝堂动荡,金家不会家破人亡,裴家不会急着将她接回去,他们也许会像所有市井的小儿女那样长大。
“金哥哥!金施左!”裴柔之对着人群大喊,气噎声堵,仿佛身体里有什么碎了。
厮杀中早已看不到他的影子了,他也没有再回应自己原本的名字。其他人已经趁乱逃了出去,不能再耽误了,傅惊梅一鞭抽在裴柔之的马臀上。
马儿突出重围,远远将浴血恶战撇在身后。裴柔之呆呆地拽着马缰,任凭身子被颠得摇摇欲坠也没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唉~也快完结啦~其实写长篇真的好累哇,第一次写文的我也是头铁*(苦笑)。战线拉太长,后期未免有点乏力,希望不被说烂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