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官驿,大概不止上演了一场生死搏杀。
江陵在到达前就在路上经历过刺杀,凭借着强悍的护卫逃出生天。这么说来,来到官驿后再遭受一波加料点心攻击也不稀奇。
只可惜,他避过了一次两次,却不可能次次全身而退。
“三十分钟内没吃任何东西,那应该不是烈性毒药吧?”
傅惊梅终于意识到,他们这帮门外汉怎么猜也没用,还不如直接去问专家。院子里不是现成就有一位吗?
小毒蜂仔细听傅惊梅描述了好几遍,挠了挠头:“东家,世上毒物多了去了,啥也没有就让验,这不是难为我吗?”
傅惊梅笑道:“你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行了。”
“属下冒昧了。”小毒蜂把话在嘴里反复囫囵了几遍,斟酌道,“这毒是有些奇怪。”
他偷瞄了眼裴柔之,才继续道,“舌根黑紫,眼白充血,指甲俱青黯。按理说凡舌根发紫发乌,毒性必定发作得猛恶,必是剧毒无疑。可指甲青黯却又不对了……”
“别支支吾吾的。”傅惊梅催促。
“急毒走心经,毒发身亡后人全身血液不流通,毒走不到指尖。只有死后很久,才会出现这种指甲发青的情况。可看江大人死后不久便有此症状,想必毒素入体已经很久了。”
“有没有毒性大,但是潜伏期长的毒药?”霍伯彦问。
“有是有,但此类毒药必须精确控制剂量,错一点都不成。”小毒蜂迟疑地补充,“如果能控制好每日下毒的计量,到了想要毒发时只需稍稍催化,效果立竿见影。”
说白了这就是个量变产生质变的过程,下毒的人处心积虑谋划已久,但在傅惊梅看来多少有点费力不讨好。
要想干脆利落,最佳选择无疑是即刻发作的烈性毒药。要是想掩人耳目,无声无息的慢性毒药也有好多种,为何偏两边不讨好呢?
“想要掌握毒发时间。” 裴柔之已经给出了答案。
意外又合理的回答,江陵这样的人连死亡都具有非凡价值,值得人机关算尽。
秉持着谁受益,谁可疑的的原则。江陵在那个时间点毒发,最符合谁的利益?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傅惊梅和霍伯彦都眼巴巴地看着裴柔之。众人之中若说谁能了解一二,除她之外再不作他想了。
江蛾绿一辈子都葬送在这件事上,临死也没能放下。现在只希望裴柔之能想起些来,也好给他们个继续查下去的线索。
“敢问东家,催出毒发的东西找到了吗?”小毒蜂忽然想起了关键点。
捕捉到傅惊梅脸上的沮丧,他忍不住提议,“不一定是吃的喝的。杯沿、袖口、帕子……这些地方同样可以投毒。”
他用指尖挑了点香灰抹在帕子上,作出个擦嘴的动作,又舔了舔唇,“像这样,毒粉就进嘴里了。”
经他指点,几人又不仅埋头苦想江陵的各种小动作。最终决定将记忆照影出来再放一遍,这次众人都看得无比投入,恨不得连江陵一共走了几步路都计算清楚。
“这里!”小毒蜂激动道。
画面上的江陵拿起毛笔,神态自若地在舌尖一点,流畅地书写起来。整个过程极为流畅,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极难察觉,也难怪几人最开始没有注意。
“笔尖有毒?”裴柔之恍然,随后一张芙蓉面气得发红,“卑鄙!”
“毒不会下在笔上,水一涮就没了。”小毒蜂指了指旁边的墨块,“是下在墨里。”
江陵是文人,也许能防备吃喝用品,但对于自己亲密相伴的笔墨却没有半点防备。常年书写的人,笔尖总有干掉的墨迹,有时来不及磨墨就在口中轻轻濡湿,唤作“允笔”。
听说大画家倪瓒曾用此法调节墨色的浓淡,傅惊梅就不止一次看见,裴柔之作画时无意识地这样做。想来对于常年书写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种根治入骨的习惯了,就像呼吸一样难以察觉。
本时空普通的墨大都是松烟制的,好些的油烟墨里面往往会加上麝香、冰片等名贵药材,更有甚者被制成药墨,在危急时候是能救命的。
傅惊梅以前看过篇名家的散文故事,说是特殊时期两个人被关在牛棚里,其中一个是教授,被打得受了内伤,病势沉重。另一个是画家,手里有块明朝留下来的传世好墨。最后画家将墨化了,给那个教授喝,救了他的命。
她现在富裕了,手中不缺好东西,此类名贵的墨锭正儿八经地有不少,都是之前薅羊毛得来的。拿眼仔细瞧过墨锭的样子,便抱着大虎走入内室翻找。老天开眼,竟真找出一块相似的来。上面的刻印花样虽完全不同,但形制、字印却别无二致。
“这是从冯家库房找出来的,本想给你作生辰礼。”傅惊梅把里三层外三层的锦盒绸布拆开,露出里面散发着漆光的古朴墨锭。
裴柔之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又和画面中的那块刚用了一角的墨锭对比,口中喃喃,“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呢?”
其他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茫然。他们都是跑江湖的,大字不识几个,哪里分得清这些?傅惊梅这个草台班子里,数来数去还真就只有裴柔之一个文化人。
“这是进上的八宝墨。”
裴柔之终于意识到周围人的存在,扔出了这么句话来。她像被抽空了力气般靠在椅背上,憎恶地将墨锭扔回桌上,如同躲避什么肮脏的邪物。
墨锭被她弃如敝履,狼狈地翻滚了几下停住,孤零零地躺在一边。
冯家家大业大,能搞到进上的八宝墨并不奇怪。但江陵和他不一样,那是个两袖清风谨守本分的人,他手里的八宝墨只有一种来源—— 皇上的赏赐。
画面中,墨锭上的刻印清晰可见。不是先皇,是当今的年号。
“下毒的是皇帝?”
傅惊梅突然觉得这个猜测顺理成章,甚至有种“本应如此”的感觉。江陵民望极高、精彩绝艳,又被先帝依仗爱重,连皇位都是他送到当今手中的,哪个皇帝能容得下啊?
动机有了,时间和地点也水到渠成。当时朝堂动荡,扶持绥宁帝上台的两股力量利益分配不均,正闹得不可开交。秦牧为代表的武将,裴家为代表的世家文臣,双方都是一步不退。绥宁帝急需打压他们气焰,江陵的死是个很不错的开始。
再大胆些猜测,恐怕当时局势混乱的原因,还有一部分要落在麒麟胆身上。麒麟胆是大梁皇室代代相传的秘宝,绥宁帝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存在。一旦发现秘宝失踪,他会怀疑谁?
不管他怀疑谁,为什么怀疑,江陵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否则他不会死得这样轻松。很难说这样的布置出自于江陵还是先帝,总之绥宁帝被短暂地骗了过去,还除掉了唯一知道麒麟胆下落的人。
“只是猜测。”霍伯彦意外地冷静。
“猜测?”裴柔之狠狠将这两个字咬断在牙关,盯住他步步逼近,“除了他,还有谁能一手遮天?还有谁能让外祖不设防?我娘查了一辈子!”
“柔之,冷静点。” 傅惊梅挡在两人之间。
裴柔之转身,肩线剧烈地起伏,没有再说话,傅惊梅急忙上前安慰开解。霍伯彦一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垂下眼默默走了出去。
好不容易等裴柔之冷静些了,傅惊梅抽身出来,看见霍伯彦一个人抱着剑倚着柱子发呆,风吹起他鬓角的碎发,起起落落地很是孤单。
“对不起。”
傅惊梅听到他这样说。
“你没错,不用道歉。”傅惊梅似乎看到他身后耷拉下的尾巴,上前主动送上拥抱,“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吧。”
裴柔之现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逻辑中,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
她骨子里的偏执在这样的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不是自我保护中刺伤别人的刺猬,而是无差别攻击的枪林弹雨,任何反驳和质疑都是活靶子。
傅惊梅很愿意相信绥宁帝是幕后真凶,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对所有人都会简单很多。
看吧,符合逻辑的结果,足以填补裴柔之心里多年的空洞,让她的仇恨有妥贴的地方安放。新的复仇目标给了她新的动力,火力全开的裴柔之简直是貂蝉、诸葛亮和吕布的混合体,战斗力惊人。
何况对如今的傅惊梅来说,杀死一个皇帝并没有想象中艰难,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
真说起来,和一个皇帝相比,一股势力的颠覆才更加艰难。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很希望接受这就是真相。
然而,霍伯彦的态度让她意识到,自己心里那股隐约的预感,并不是错觉。
以往的经历告诉她,霍伯彦虽然在逻辑上反应缓慢,但他那种近似于野生动物的直觉,却会在某些时刻更精准地切中真相。
“你为什么觉得不是皇帝干的?” 她问。
霍伯彦在她颈间蹭了两下,嗅着沉香簪的幽香,仿佛抱着树干准备冬眠的熊,那股饱足感都要溢出来了。
“哎!说话。”怀中人捅了捅他的腰。
“就是感觉。”他闷闷道。
傅惊梅猛然想起了他之前说过的话。
“在草原上,狼看见猎物中招了,就是那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