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惊梅最终还是选择让裴柔之帮忙。
原因无他,自己明面上的身份是个男子,不方便劝导那些女眷。无论是谈吐举止,还是出身背景,裴柔之都是更合适的人选。
对于接待新人,修家庄里的人已经驾轻就熟,形成颇为完善的流程了。新人宿舍处的老嬷嬷们知道东家和夫人今天来,早早就等在了门房处翘首以盼。
果然正午刚过,前院便是阵阵人声。
为首的马上跳下个身着鸦青色骑装的人来,松绿锁边的立领上,一张玉面,两点星眸。
他身后还跟着六七个人,各个身姿矫健,一看就是地道的练家子。尤其是那位戴着赭色萨满面具的高个子,望之凶气隐现,令人生畏。
老嬷嬷慈祥地对着为首的人招呼:“哥儿!吃了吗?我蒸了你最喜欢的酸角糕,还有疙瘩汤,先喝一口吧?”
那人笑容一僵,立刻打起了哈哈:“吃了吃了,来前就吃了。谢谢婆婆!”
“吃了啊......” 老嬷嬷微微失落,马上又期盼道,“年轻人饿得快!再吃点。”
说罢,拉着人就往里走。
少年扭头向后面的人,无声大喊:“伯彦!救我!”
没过多久,老嬷嬷望着一干二净的盘子,又看了看面具男,惊得合不拢嘴:“这娃子真好胃口哟!难怪长这么高。”
随后又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着骑装少年:“哥儿吃得也太少了!男娃子就要多吃,你看看你这小胳膊......”
“糟了!在外面太久,完全忘记这老太婆有多能唠叨了。” 大虎唏嘘,难得语带同情,“你还站得起来吧?”
”还行,幸亏想着要骑马,午饭没敢吃太多......“ 傅惊梅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还好带了伯彦来,这人能吃下一头牛。”
老嬷嬷自己絮叨了半天,才想起来问:“哥儿不是说要和柔姐儿一起来?”
满修家庄大概只有她一个人敢这么称呼裴柔之,傅惊梅说:“她一会到,我不耐烦坐车,骑马先来了。”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坏事了,在老嬷嬷开始新一轮说教之前,赶紧补充道:“今天急着见那些新来的,有正事。”
把老嬷嬷送出去,傅惊梅才扶着墙喘了口气,看了眼旁边的霍伯彦:“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干嘛吃那么多,撑坏了怎么办?”
“你不是吃不下么?”霍伯彦接过她递来的山楂丸,皱眉道,“我都吃完,你就不用吃了。”
傅惊梅噎了一下,对他高速公路般笔直的脑回路甘拜下风。
“砰!” 走廊尽头传来器具碎裂的声音,傅惊梅和霍伯彦对望一眼,立刻向前方快步走去。
一进门,两人就看到一张哭丧的脸。
“东家,霍公子......” 小伙子看上去要哭出来了。
傅惊梅看了眼满地狼藉,示意小伙子先去收拾,才把目光移向旁边一坐一躺的两道人影。
陆缜神情阴郁,死攥成拳的双手青筋暴起,闭着眼勉强压抑怒火。旁边躺着的那人却看不出什么表情,萧索而木然,手上还残留着褐色的药汁。
“陆公子。”傅惊梅开口,“请问这是?”
她这句话像点了火药桶,陆缜瞬间爆发,刷地站起,就要上前几步。
霍伯彦反应极快,眨眼间已挡在傅惊梅身前,手中的匕首寒芒一闪。
“伯彦,没事。”傅惊梅说,“让他把话说完。”
陆缜被霍伯彦那凶兽般的眼神一盯,也冷静了几分,重新坐下来:“当初你答应我,必定保他无恙!现在怎么解释?”
傅惊梅有些诧异地将卫连昌上下打量了一番:“卫公子好端端地在这,没缺胳膊没少腿,大夫诊脉也说没问题啊。”
陆缜咬牙:“他闻不到气味了!”
傅惊梅也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卫连昌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出神,一言不发。
陆缜见状更加焦躁了,困兽般踱步,正撞上端着新药回来的小伙子:“说不定就是这破药害的!”
小伙子如今在庄中大夫手下做学徒,登时涨红了脸,却没有开口。
傅惊梅的神情迅速冷了下来:“陆公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庄中大夫虽不是杏林圣手,也是各个仁心,容不得你出言诋毁!”
陆缜冷笑:“怎么?你还想花点脏钱,重新把我丢回牢里吗?”
傅惊梅不想理会他的胡搅蛮缠:“我只想提醒陆公子,是你主动跟我出来的,没有人求你。”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陆缜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陆缜被戳中痛处,大吼道。
傅惊梅懒得理他,而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卫连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嗅觉的?”
卫连昌没说话,旁边的小伙子忙回:“东家,卫公子是在大夫行针之后,突然闻不见味道的。卫公子头部有淤血,必须针灸才能缓解。”
那大夫的金针之术傅惊梅也见识过,称不上多神妙,但胜在极为负责。若是不确定,那是一针都不肯落下的。
何况卫连昌曾是药监,医术多少通晓一些,不可能任由别人给自己施行错误的治疗方案。
傅惊梅若有所思,轻声问卫连昌:“大夫的施针并没有错,对不对?”
陆缜见她对自己熟视无睹,怒道:“你还敢说没错?没错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傅惊梅连日奔波,此刻又遭遇医闹,脑子被吵得嗡嗡响,终于忍不住轻嘲道:“这个问题陆公子难道不该问问自己吗?卫公子是受了谁的池鱼之殃,才落到被流放的境地?”
她很讨厌陆缜动不动就大吼大叫,感觉完全无法沟通:“如果你不信任我,就请另谋高就吧!走前把住宿费结一下。”
陆缜本就对自家出事,连累了好友而深感愧疚。此时被傅惊梅揭开伤口,更是当场破防:“除了算计那几个臭钱,你还懂什么?怎么会明白失去一切的滋味?”
失去一切的滋味吗?傅惊梅垂下眼,平静开口:“伯彦,让人给二位公子收拾东西吧。”
陆缜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难堪,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说话。
一道沙哑而温和的声音响起:“阿缜,此事的确和修公子无关。”
不知何时,卫连昌已经从床上坐起,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修公子,我代阿缜给您赔礼了。” 说着就要下床跪拜。
“连昌!”陆缜赶忙上前搀扶。
“阿缜,你先出去吧。” 卫连昌抬起苍白的脸,语气坚定,“我......让我和修公子单独谈谈。”
陆缜不情愿地起身,顶着霍伯彦的视线拉开门。
傅惊梅看着他那忿忿的表情,还是开了口:“陆公子。”
陆缜看她。
“救你出来的钱,是庄里所有人辛苦赚来的。而且他们照顾你许久,理应有所回报。”
傅惊梅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靠自己的本事赚钱,既不脏也不臭。”
陆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反驳自己之前的气话,登时像被人打了一把掌,脸皮火辣辣地烧起来。
傅惊梅却没有再看他一眼,背过身面对卫连昌:“卫公子有事就请说吧。” 态度礼貌又冷淡。
“修公子,我替阿缜向你道歉。他这个人只是脾气大了点,心地并不坏。”
卫连昌的声音如春风拂面,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然而傅惊梅并不吃这一套。
刚刚陆缜在那大放厥词时他不出声,看场面收不住了才打圆场,也不是什么坦荡人。
她没有再和这俩人周旋下去的心情了:“哦,真巧。我心地也不坏,只是脾气大了点。谁惹我生气,我就让谁滚蛋。”
卫连昌被她直接又粗鲁的措辞弄得很尴尬,不知所措地僵在那。
“卫公子不是有话要说?” 傅惊梅提醒他。
卫连昌勉强调整好情绪,道:“阿缜已经将来龙去脉告诉我了。敢问修公子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呢?”
他不由苦笑,“我已经没有嗅觉了,如果是制药的话......恐怕......”
“这个不用你操心,以后自然会告诉你的。” 傅惊梅淡淡道,“前提是,你们能待到那时候。”
卫连昌看着她,斟酌着措辞:“修公子,阿缜他......家中遭变才会一时情绪失控。我会多劝劝他的。”
这番话傅惊梅已经听腻了,不客气道:“你是该劝劝他。修家庄上下与他非亲非故,可没谁有义务照顾他的脾气。他再不幸也是他的事,我们不吃这套。”
看着卫连昌皱起眉头,傅惊梅笑道:“怎么?觉得我说话太难听了?”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勾起个嘲讽的笑,“真要比惨,修家庄里最不缺的就是苦命人。”
她指了指门口:“给你送药的那个小伙,他没有右脚。知道为什么吗?妹妹得病,他把自己卖了去抓药,结果被骗了。追车的时候,被碾断了脚,妹妹也没能活下来。”
“收他进庄子后,他非要给大夫当学徒。说是学成后,再不叫奸商骗穷人的药钱。”
卫连昌觉得嗓子有点涩。
“所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好像你过得惨,全世界就都得让着你。到头来活也活不痛快,死又死不明白,折腾别人就为了自己那点按不下去的情绪。”
傅惊梅起身,“既然捡了条命就好好活着,别他妈矫情兮兮的。真以为普天之下皆你妈啊?”
傅惊梅很少这样言辞尖锐,最后一句的口气格外冷厉。
霍伯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话里有话,掺了点他从未见过的情绪。
“修公子,我们会遵守约定替您做事,吃住费用一定会还上的!” 卫连昌在身后大声说。
傅惊梅已经开门出去了,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大梅子该刚的时候是很刚的,哦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