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杜锐,诈盗受赃,其数甚广;积恶既彰,公议难抑。法司断死,以谢万邦;国有常刑,时属发生,特申宽典,宜免死贬往涯州司户参军,所在驰驿发遣,虽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短短半个月时间,被圈禁在府的武安侯瘦得两肩塌了下去,昔日油光水滑的两鬓如今乱如灰白蓬草。
他趴伏在新铺就不久的地砖上,血液冲刷过耳膜,激得脑子涨涨地痛。
身后的妻子已经昏厥过去,儿子大声对他呼喊着什么,可整个世界都像是离他远去了,只剩下茫然的风声。曾经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他被差役毫不留情地拖行,脚上的锦靴磕在新装不久的门槛上。大门上鲜亮的朱红大漆红得像是刚刚刷就,让人疑心会被轻易蹭掉。
不久之前,保守派的一位官员在朝堂上公开弹劾他,列出他的十大罪状。
那人是三皇子派的小角色,以往是绝不会被他看在眼里的,这次却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疯狗般咬着他不放。
杜锐一开始没想搭理他,毕竟府内生变得罪了不少人,有人趁机给他难堪也不难理解。再说,他和三皇子派的裴家本就私下有龃龉。哪怕不提阵营方面的对立,单是前世子妃的死因他们就说不清。
不过是几个小喽啰刁难他,杜锐倒也不太放在心上。文人嘛!多少有些个酸腐气太正常了。大人有大量,让裴家撒撒气,全当是还个人命债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方向。
那个小官出头后,先是其他与裴家交好的人陆陆续续站了出来,然后是诸位王公贵族......就在杜锐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求助地望向五皇子一派时,与镇北将军关系密切的昌邑伯站了出来,慷慨激昂地要求皇上依法惩治。
一夜之间,原先的亲家与他反目成仇,新晋的亲家抛弃了他。
被革职在家后,他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杜锐从不是个轻易认命的人,从普通武将到位比列侯,他经历过的危机数不胜数,但又无数次地反败为胜。
他有足够的自信,只要让找到这背后之人,自己就能解这一时之困。
可算了又算,只觉得整件事越是探究,越是泥足深陷。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就像午夜的迷雾,从深处吹出腥甜阴冷的气息。
从前他总认为朝堂的形势尽在自己的掌握中,现在却发现,在那些屹立百年的世家贵戚面前,自己始终都只是个一朝得意的毛头小子。
可那又怎么样?自己手里还握着镇北将军秦牧的致命把柄!既然对方翻脸不认人,那也休怪他撕破了脸面!
皇上忌惮秦牧那老不死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始终不敢轻易动他。除却顾虑边关安危外,最主要的还是秦牧滑不溜手,极为谨慎,根本就不给皇上发作的机会。
何况秦家世代功勋,守卫北疆,在大梁的百姓心中地位崇高。就算秦牧说话办事武人习气很重,绥宁帝最多也只能找茬申斥几句,不可能用这样鸡毛蒜皮的理由把他如何。
然而再谨慎的人都有失手的时候,镇北将军秦牧也不例外。想到对方握在自己手中的命门,杜锐坐在阴湿的牢房中,心头已经涌上报复的快感。
好啊,你既然让我一家老小下狱,那我就把你也拖下水!说不得到时候我在皇上面前戴罪立功,还能脱身,你就用你全族的命来填吧!
“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本世子出去不活剥了你们的皮!”
隔壁传来杜胥的叫骂,一夕间从骑马倚斜桥的贵公子变为阶下囚,他的满身跋扈还来不及收敛。
狱卒闻言却并不生气,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瞭了他一眼,依旧打牌。
杜胥何时被人如此轻慢过?当下气得脸色发青。待他还要再骂,就见另一个高瘦狱吏慢慢走进来,对他轻蔑地笑笑,径自坐在了桌边开口道:“老弟,这批人什么时候押送?”
先前那个狱卒恭谨回答:“按理说月末动身。”
高瘦狱吏点点头,又对着杜锐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狱卒忙识趣地接口:“哥哥放心。”
杜锐毕竟官场打滚多年,将两人的眉眼官司看了个清楚。他突然打了个哆嗦,心底蔓延的寒意冲刷掉所有怨恨与不甘。
是了,秦牧那老狗既然敢得罪自己,必然有着万全的把握,绝不会让自己说出那件事!自己当初若是在大殿之上豁出去,倒戈一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不不不,以秦牧的心机,怎可能赌这样的万一?他恐怕早有后手,倘若自己当时真的说出来,下场也绝不会比如今好到哪去!说不准现在能留得命在,已是他看在自己还算嘴紧的份上,网开一面了。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
杜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起摆子,恐惧让他的胃液翻涌,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已是不可能活下去了。他不怕豁出自己的命,只要能保住家人!
杜锐的指甲扣着湿冷滑腻的地面,怔怔地盯着墙壁,似乎想透过它,看到另一面的儿子。
“你听说了吗?武安侯杜锐畏罪自尽,他老婆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旁边桌的一位小胡子商人满脸神秘,急着和众人分享日热乎烫手的情报。
“嘶......我记着武安侯才进京没多久吧?”
“可不嘛,小世子爷被流放,侯府里那些庶子庶女的也被卖得干净。”
“前些年他家势头可是猛的很!要我说啊,他老婆死的也是不清不楚的......”
“说是群臣一起上奏弹劾的,其实还不知道是得罪了哪尊佛呢!”
“谁知道......”
楼上的包厢里,杨晏小心地看了看垂眸沉思的东家,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吧。” 傅惊梅捧着手里的热茶,感觉身子一点点暖和起来。
秋意渐浓,虽然阳光极好,早晚仍能感到轻纱般的凉意。
这具身体的底子原就不好,在修家庄将养几年,又在草原历练过,多少有些改善。没想到此番波折后,一夜回到解放前,气血亏损极大。
纵使年轻人恢复得快,又有滋补的药品,恐怕没个一年半载也难比得上从前。
四周人高马大的侍卫们全都身着单衣,衬得身穿夹衣的傅惊梅活脱脱一个病秧子。
杨晏踌躇了一下,咬咬牙道:“东家,您说......夫人她......”
傅惊梅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裴柔之的身份虽隐蔽,终究是逃不过有心人的观察。杨晏是她的心腹之一,就算原先一无所知,这次意外过后,也多少能猜到一些了。
但凡不傻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庄主夫人对武安侯府算得上是了如指掌,而且绝对不抱善意。
杨晏这个人素来谨慎,是个不爱招灾惹祸的性格。乍听闻武安侯府倒台,当家的男女主人全都死在狱中,不免联想到夫人的种种手段,忧心会给自家招来祸事。
“别担心,这里面如何,横竖不关咱们的事。” 傅惊梅想了想,压低声音给他解释,“武安侯夫人是有旧疾的,听说她从前就晕倒过几次。这次恐怕是受不了刺激,复发了吧。”
杨晏眉头的川字纹舒展了不少,但仍有些担心:“那东家打算何时启程回京?”
“再等等,不着急,我总觉得这里面水深得很,牵扯的远不止裴、杜两家。”
傅惊梅把手放在猫肚子下暖着,“武安侯这棵树倒了,藏起来的鸟兽才会跑出来。我之前给京师送过信了,柔之应该已经带人南下。这里离京师不算远,要不了几日就能和我们会合。”
杨晏想了想,赞同道:“东家考虑得周全,这时正好和夫人避避风头。那瓦子那边......”
“戏班子照常开,别的都不必有变动。” 傅惊梅心中早有打算,“这几天把赁的院子仔细打扫,尤其是砖石下面的虫蚁,柔之见不了这些。”
杨晏一一记下,深施一礼后,就带着其他几人守在了房门外面。
傅惊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天没有开口,全然忘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霍伯彦连日来被傅惊梅的虎狼之辞攻击,每天的情绪都像拉满的弓。好不容易等到杨晏等人赶到,才稍微松了口气。
现在傅惊梅被他们带来的消息吸引了全部注意,瞬间进入营业模式,恢复了温雅持重的庄主形象,半点看不出来之前的流氓习气。
想到她之前生动的眉眼,霍伯彦的视线又不受控制地扫过她沉静的侧颜,顿时有点难以名状的不快。仿佛全力的一拳轻飘飘落了空。
她似乎全然恢复了从前的相处态度,温文和煦,细心周全,言行全都有礼又妥帖。一改之前让他火大的样子,不再胡搅蛮缠耍赖打滚,不再说些古怪又新奇的观点,也不再说那些让他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话。
而自己却好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作出凶恶的样子来和她说话了。
霍伯彦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他眸子沉了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了把旁边肥猫的屁股。
“淦!谁掐的本大爷!” 大虎一跃而起,脸上还存着睡梦的茫然。
小小的斗室内顿时鸡飞狗跳,看着傅惊梅被大虎弄得形容狼狈,霍伯彦才觉得心头那股失落散开些许,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大虎受伤的世界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