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时候,人的思维方式都仅仅适用于自己,而无法得知其他物种的想法。
正如此刻,青涿看着团长离去的背影,也没琢磨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
帐篷已经固定好,他从钟士望身上跃下,贴心地伸手掸去对方背上的沙粒,就被肖媛媛扯着衣角拉到一旁。
“涿哥,你有没有觉得,”她自认承了青涿过命的恩情,自然地换了个称呼,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偷偷瞄了某个白色身影一眼,“那位对你非常不一般?”
青涿懒懒地掀开眼睫,月色如银纱撒落铺下,给他镀了一层辉光,就像是柔润晶莹的珍珠经过了打磨抛光,更加令人挪不开眼。
嗯……就算是非人类,或许也会对好看的人抱有好感吧。
肖媛媛心想。
青涿双臂搭在胸前,右手点了点下巴,做思考状:“好像是哦,说不定他喜欢我呢。”
悦耳柔和的嗓音不大不小,吓得女孩赶忙往团长所在之处望去,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才稍稍松口气。
这种做贼心虚、背后说人坏话的作态成功将青涿逗笑,他慢悠悠补充道:“开个玩笑啦。”
肖媛媛:……
临时的歇脚处搭建完毕后,在劳累惊吓中度过一天的十个人都迫不及待钻到了帐篷里。明明只是个简陋不堪的、被黑暗笼罩的容身所,此刻却成了遮风挡雨的避风港,给予他们源源不断的安全感。
一时间也没有人说话,饥肠辘辘的人们翻出少得可怜的食水默默补充,空气间只剩下偶尔吃东西发出的声音。
“拿个吃的吧。”青涿对包裹鼓鼓囊囊的小富婆肖媛媛说道,她的包鼓胀得让人眼馋,几乎是一开始的三倍大。
密闭空间内,断续的目光时不时隐晦地投来,在即将被捕捉时又飞快挪走。
在下一次悄悄看去时,曹艺和青涿猝不及防地对视了。青涿冲她笑了笑,而她眼神晦暗,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
这时,一道突兀的铃声远远荡来,并飞速靠近。
叮铃,叮铃。
几个小团体内的人都互相传递了个眼神,心脏不由自主地随铃响靠近而越抬越高——
门帘掀开时,敞亮的灯光和大漠的孤风一齐涌入这个温暖黑暗之地。寒气从脚底一路往上游窜,又被团长的声音惊得四散而逃。
【吴香梅。】他突然点名道。
被点到的中年女人瞬间成为了焦点,齐刷刷九对眼睛聚焦在她身上,还有一道阴寒诡谲的气息爬行而来,扼住脖颈,让她动弹不得。
【你今日留守,即刻随我前往留守屋。】
什么?留守?
其余人皆是不解地面面相觑,青涿则缓缓抬起眼。
来了。
新的规则。
瘫坐在地的中年女人面色惶惑,她比早上初见时憔悴了不少,一头梳得齐整的齐肩发乱糟糟地混着汗粘在脸上,她第一时间惶惶看向自己的丈夫,干裂的唇微微张开:“我……”
话说一半,她的肢体就以一个僵硬机械的角度运作起来。
双膝曲起,重心前移,仿佛四肢关节都被细绳锁住,无形的手指在幕后操控着她慢慢站起了身。
“老婆你?!”王国将大惊,立马伸手握住妻子的手腕。
皮肤触手温热,源源不断的巨大拉扯感从掌心传来,王国将用了十足的力气,也没能阻止她一点点向前挪动的脚步。
僵化的四肢之上是还留存着鲜活神情的脸,吴香梅看不到在她身后的丈夫,惊慌无措的目光无处安放:“我,我不知道……控制不住自己……”
一道身影快速掠过,王闵从后方扑来,用力地把吴香梅紧紧抱住,紧紧咬着牙关试图抵抗这股无解的力量。他额角青筋暴起,向来温和平淡的目光充斥熊熊怒火,像只小狮子般咆哮。
“你要对我妈做什么!!你这个怪物!!有种冲我来!!”
“王闵!”林琳厉声喝止。
她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定定地看着团长,问:“留守屋在哪里?”
空气中回荡着王闵粗壮的喘气声,疑问无人回应。
自进入这个奇异空间以来低头服从的人第一次试图抗争,他们紧紧和自己的血缘至亲围抱在一起,与未知的黑暗较量。
即使这一切在黑暗的眼里无足轻重,解决他们轻松得就像是解决一只聒噪的蚂蚁。
“为什么是吴香梅留守?”终于有声音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发问的青涿盘腿坐在垫布上,右手微微举起,像一名课堂上的小学生。
老师总是会对认真好学的同学有更大的宽宏,被遮掩得没有一丝皮肤裸露的非人“老师”似乎也不例外。
他沉沉回应:
【以她的状态难以继续前行。】
王闵听言涨红了脸,愤愤大喊:“她是我妈!我就是背着她也能继续往前走!”
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动物,凶狠地冲敌人呲牙咧嘴,然而在那双盈满恨意的眼眸深处,还藏有刻在基因里对天敌的畏惧。
团长并没有理他,他侧头吐出一句【走吧】,转过身就朝漫漫黄沙而去。
吴香梅像是得到指令的傀儡,在无源的力量牵引下拖着伤脚一瘸一拐地向前而行,任由背后的王闵如何用力也阻拦不住。
他怅然松开双臂,两眼的迷茫从泪光中不住地溢出。吴香梅的手已经不复柔软,他像小时候过马路一样牢牢牵住了她,但却颤抖得比当时初次自己过马路还厉害。
失魂落魄的一家子经过身侧,青涿常挂在嘴角的笑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眼眸中装载着某种情绪,或许是来自过去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或许是想到了某个生命里出现过的角色。
“走吧,跟上去看看。”
光线中成团的尘埃浮起又落下,在有人经过时受到搅动猛然溃散,等人走远后又懒洋洋聚集到一起。那些人形旅者似乎都回到各自的帐篷里了,沙漠愈显空荡寂静,只有一行人踩在沙堆上的声音。
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队伍在方盒子木屋前停下。
“吱呀”漆黑木门发出叫人牙酸的腐朽声。
推门的团长向左腾开一步,行动僵硬的吴香梅一点点挪入门中。
当她的第一缕头发被阴影吞没时,沉默了一路的王国将终于开口。
他眼角的皱纹深陷,好像一天之间苍老了十岁。
这个中年人深深吸一口气,下了一个巨大的、无可撼动的决定,但在将它说出时却是如此犹豫不决:“小闵,小琳……”
吴香梅的半个身体都已经融入屋内。
有些浑浊的眼珠依次看向两个年轻人,王国将声音颤抖:“你们今后要互相扶持,知道吗?”
王闵:“……爸?”
他怔怔地睁着眼。
在女人的最后一点衣角也被黑暗吞噬时,她的丈夫一齐冲进了屋内,同时木门尖啸着大力关上。
举着手杖的团长全程未移动分毫,没有去阻止王国将的意思,也完全不受人类生离死别悲戚情绪的困扰。他像是一个完成了分内工作的引领者,只要目标达成,其余节外生枝的一切都可以视而不见。
【不要停留,尽早回去。】抛下一句类似于忠告的话语,他就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王闵大力推门,却无济于事,只能紧张地询问一墙之隔内父母的状况,万幸的是二人身体并无大碍,屋内除了黑一点以外没有什么危险。林琳则垂着眼杵在原地,脸上全是泪痕。
事件似乎告一段落,钟士望和周繁生、以及曹家兄妹已经默默离去,青涿也和哭得眼睛红肿的肖媛媛走回他们的大帐篷内。
他看着她用粗麻布胡乱抹了抹泪,无奈又困惑:“你哭什么?”
没想到,肖媛媛反而更加疑惑,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反问:“你不会……触景生情吗?……就是,想到自己的家人……”
从来就没有家人的青涿还是无法感同身受,但他看过很多近现代的小说,也稍稍能理解一些。
拍拍女孩一抖一抖的肩膀,他安慰道:“虽然你家人见不到你了,但我相信他们还是很爱你的。”
肖媛媛:……呜哇哇哇哇!
“他们还能回来吗?”开口的是周繁生。他隔着层麻布坐在沙地上,背脊习惯性挺得笔直。
对于这位金枝玉叶的豪门小少爷,青涿的认知也仅仅限于小时候滋着雪花的电视节目。他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猜测他们是有机会能回来的,不过目前没有关键性的依据,也不能直接下定论。
曹艺和曹宇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兄妹俩一直游移在众人团体之外,和其他共患难的人也没什么话说。在搭建帐篷时出力最多的私人保镖则靠坐在帐篷木架上,闭上眼休养生息。
足以容纳十五人的空间内只剩下六人,四口之家所在的位置空空荡荡,只留四只包裹堆积在地。
忽然,整个视野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连从麻布缝隙间泄漏出的灯光也消失殆尽!
“怎么了?!”肖媛媛惊诧地小声问道。
在绝对的黑暗下,人们会不自觉地减小自己发出的声音,连呼吸声都尽可能地弱化,而其余不自然的响动就会无限放大。
青涿竖起食指比在唇间:“嘘,你们听——”
沙沙。
簌簌。
凌乱的脚步在沙漠中行走,每次抬脚都会扬起一拨碎沙;低沉的、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的吼声断断续续,有近有远,最近的几乎擦着人的侧身飘过。
?!
所有人都立马趴到了边缘位置,用两个手指把粗布间的缝隙轻轻拨开,放眼望去。
青涿瞳孔一缩。
好多人。
不对,它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清冷微弱的月光是唯一的光亮来源,在它所及之处白影憧憧。
一个刚刚擦着他们帐篷而过的人形物脚步微跛,身上到处缠满了白色的、流淌着暗纹的绸布,从头到脚,严丝合缝。
所有人顿时提一口气,不详的名字跃入脑中——
木乃伊。
那些白日里还人模人样的沙漠旅者在晚上失去了伪装,源源不断地从各自的帐篷里走出,几乎倾巢出动。它们动作僵硬、模样可怖,散乱在四面八方,目标一致地朝某个方向而去。
“它们是要去留守屋。”钟士望平静道。
“什么?可是林琳他们……”声音噎住。
就像是闻到人类脑髓香味的僵尸,所有怪物都被触手可得的猎物勾动,慢腾腾地朝大餐走去。
众人的帐篷建立在一处沙丘上,而黑漆的留守屋地势较低,隔着远远的距离,能勉强看清那边的形势。
滞留在留守屋外的二人已经发现了异动,林琳拉着王闵的手欲走,后者却牢牢扒在屋外的墙体上,不愿离去。
虽然木乃伊们的行动速度很慢,但有一个帐篷距离留守屋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用不了多久怪物们就能赶到!
危在旦夕之际,青涿也不由得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
根据刚刚怪物们的表现可以猜测,它们对于帐篷内的人类兴趣不大,就连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仅仅隔着一层不算厚重麻布的木乃伊都对自己视而不见。
所以如果他们能活着回到帐篷,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正在这时——
“把帐篷关紧。”曹艺的声音,“不要让他们进来。”
肖媛媛惊愕转头,黑暗间很难看清对方的神色。
“为什么?”她不解道。
空气中传来一声冷呵,似乎在嘲笑着她的无知。
“这对大家都好。”曹艺的声音并不重,轻飘飘地落在人心间却犹如千斤,“他们尽了孝道,我们获得物资。”
她话语里的意味很明显:如果王国将一家都死在外头,那他们还活着的人就能瓜分物资了。
残忍而利己,让肖媛媛反驳的话语鲠在喉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最无情的往往也是最现实的。
“你想救他们吗?”甜美的声线并未因她收口就此止住,“不是拿到刀枪了嘛,那快用它们砍向这些怪物呀,可不要只会假惺惺动嘴皮子。”
“够了。”钟士望冷声喝止。
内讧,内讧!都什么时候了还窝里斗!
青涿也终于围观看足了戏码,和事佬般地调解道:“别吵了,他俩能不能活得由他们自己决定。活着的人少未必是件好事。”
“如果每天都要有人留守,人少的话活下来的几率会更小吧。”周繁生小声道。
曹艺这回也终于住了嘴,和她哥哥一起沉思着。
沙漠仅存的活人之间氛围逐渐缓和,留守屋外的两个人也终于动了起来。
林琳强硬地拉着失魂落魄的王闵从一个没有怪物的空缺位置冲出,远远绕开木乃伊活动范围,头也不回地向自己帐篷这边冲来。
行进中的白色身影脚步微顿,离他们较近的一批木乃伊脚尖僵硬地转了个方向,朝他们逃离的方向慢慢追赶。
好在它们速度实在太慢,构成的威胁不大。一分钟后,狂奔的两个年轻人伴着一股强风席卷进黑暗的帐篷内,摔跪在地剧烈喘息。
王闵不到一秒就踉跄地爬起,手脚并用地爬到帐篷边上,拉开麻布紧紧盯着被怪物包围的留守屋,双眼垂泪地喃喃着“爸”、“妈”。
肖媛媛上前把浑身颤抖的林琳扶起坐在一旁,青涿再次拉开一条缝,向那处眺望。
密密麻麻的白色怪物将留守屋围的密不透风,被木墙阻挡脚步的它们闻着鼻尖血肉香味而不得,狂躁地开始一下一下锤墙。
或许是门缝间能流淌出更多活人气味,木门旁围绕的木乃伊数量更加密集,他们疯狂地抓挠、撞击,看得人心惊胆战,几乎能听到木门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唉。
青涿没再往下看,他缩回身子,刚将围裹帐篷的麻布重新掖好,耳尖就听到一声破裂的脆响,随之是长达五秒的撕裂尖叫。
那是人在极度恐惧、极度痛苦时才会发出的尖叫,声调怪异得不似人声。
林琳痛哭着把还在自虐般看那里的王闵拉回来,手抖得不成样,颤巍巍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别看了……”
像个人偶般顺从地被拉开,王闵并不挣扎,他似乎已经被荒诞的现实刺激得呆滞迷茫,只是呜咽着、像个刚学语的孩童一样小声说话。
“小琳……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作者有话要说:单机码字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