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涿让少女先进到洞窟之中,自己垫在后方。
洞口往下有一只短梯,他踩着梯子将门拉上。这门靠外侧的木板被厚厚的土层与扎根其中的植被掩盖,寻常人就算是踩在门板上也很难感受到这地下居然会有一个密闭空间,除非进行地毯式搜寻。
青涿刚把门关紧,耳膜中便划过一道少女的惊呼,忙一跃从短梯上跳了下来,正巧与黑暗中猛然多出的另一张脸面面相对。
那是一个男孩,比他高了半个头,眉眼中带了点少年人的野性与直爽。他眼珠粘在青涿的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确定道:“你是……吕星宇?”
“嗯。”听他的语气,倒是与原来的吕星宇就不熟,这让青涿稍稍松了口气。他也稍稍眯起眼,试探道:“王晋?”
“是我,你们……”王晋的视线在这一男一女两位少年身上打着转,却没料到眼前之人并没有想攀谈的意思,转过身走到了角落里。
角落中,精神才稳定不久的少女又踩中了地雷一般蜷缩起来,背脊紧紧贴着土墙,蹭上不少泥污,而她完全感受不到似的,只顾得上抱着自己的脑袋凄惨呜咽。
“走开,走开…!别碰我,别碰我……不要王晋,我不要、不要!!”
轻轻叹了口气,青涿蹲到她身旁,并不安抚她,只是将她的脑袋护在双臂之间,尽可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随后将锐利的眼神投向王晋,“你对她做过什么?”
黑暗中,少年人的手抬了起来,又放下,随后颓然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只手掌疲惫地捂住了脸,上下揉搓。他不答,却闷声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显然,他要问的并不是怎么进入这个密洞、而是怎么会来到这样残忍的一所“学校”。
青涿静了静,含糊道:“不够听话,你呢?”
两只遮盖住脸庞的手放了下来,王晋无声地苦笑了下,这让他眉目中的恣意与意气风发都溶解消失,随后平静地将视线移向浑身颤抖的少女,眼睛里沉浮着某种晦涩的情绪。
“早恋。”
“……”见他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青涿跟着他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王晋又深深吸进一口气,将眼睛别开,盯着脚下一株杂草也没有的土壤,“你在哪里找到柯满满的?”
柯满满,是这少女的名字吧。
青涿瞥了她一眼,只能看到蓬乱如草的发顶、紧紧捂住耳朵的一双瘦白的手。他又看向王晋,语气淡淡:“教官宿舍。”
砰地一声闷响,将哆嗦着的柯满满吓了一跳。
王晋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地面,嘴里发出困顿的低吼,他双眼发红,俨然已经将脚下的土地视作那些衣冠禽兽,恨不能砸烂他们伪善的脸。
他将头低低地垂了下来,又水珠从他鼻尖滴落到脚下,而他此刻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害怕面对那张他曾经爱慕、如今只余恐惧情绪的脸。
“我毁了她,我对不起她!”他声音中染上了厚厚的鼻音,再也抬不起来的头颅让他好似成为了一名垂垂老矣的朽木,而非青春正好的少年。
青涿只任由他发泄,等他最愤恨的那股情绪过去以后,才接着开口:“你想杀了他们吗?”
唰地一下,王晋抬起了头。
即便是身处于阿鼻地狱,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仍然拥有着最纯粹的内里。“杀”这个字眼,他们从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考虑过。
头顶的门留出的一道缝隙为这个小空间洒下唯一的一线光,光束中尘埃被渲染为白金色,为少年平静而恬美的面容粉上一层迷雾。
王晋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怀中护着的柯满满,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下头。
“想。”
青涿等来了这个并不意外的答案,满意地点点头,“你也感受到了,我们不可能光靠武力战胜他们,所以得找一个智取的方法。接下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容在这一刻冷下来。
耳廓里收集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将食指比在唇前,冲王晋做了个噤声的示意。
头顶上脚步声纷乱,听起来漫无目的,应该只是恰好搜寻到了这一边……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到旁边那栋破旧的小平房里搜查,然后在十五分钟内无功而返。
但那也说了,是不出意外的情况。
根据墨菲定律,意外果然发生了。
或许是因为头顶搜查的脚步声刺激到了神经,原来早就平静下来的柯满满又受到了惊吓,拼了命将自己往土墙中挤,好像这样就能与土地融合在一起,嘴中失声喊着:
“躲起来!!不要唔……唔唔!”
尽管青涿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将她的嘴捂上,但这不下的动静仍然惊动了上面那群恶兽。
“报告,这底下有声音!”
“快找找,肯定有隐藏空间!!”
“报告,找到了,这里有一个小门的拉环!”
青涿木着脸聆听上方传来的对话,将捂在柯满满脸上的手松开,长长叹了口气。
还是被找到了啊。
头顶的门页被拉开,一些沙土与碎草丛门缝中簌簌落下,在光束中别有一种凄凉的美感。
一张乐呵呵的老脸突然探出,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正是笑得眼角挤出许多鱼尾纹的杨校长。
他的视线犹如甩不掉的鼻涕虫,牢牢粘在青涿身上,根本不看这坑内其余二人,亲昵地唤道:“星宇啊,怎么躲在这里,快上来给校长看看。”
没有校长的指令,其余教官谁也没有贸然下去捉人,但也纷纷围在了出口处,要想突出重围就是痴人说梦。
青涿被那道粘稠油腻的目光看得浑身不适,冷淡地偏过头后,就见王晋正满脸复杂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你……”
他似乎也知道校长对吕星宇施加的那些恶行,最终还是没说别的,只拍拍少年的肩头,“保重。”
负隅顽抗没有意义,惹怒了这群人最后还是自讨苦吃。王晋心中有数,很干脆地便顺着矮梯爬了上去,而青涿则扶着柯满满跟在后头。
刚出洞口,王晋与柯满满两人便被一群身高体壮的教官踹倒在地,双手被拷在身后,竟是不由分说地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下手的赫然是教官队长。
这回学生集体出逃,校长要怪罪下来,他就是最失职的人。因此也不管柯满满是不是参与出逃的人,下起手毫不客气,直接将两人嘴角打出了血迹。
打完他们犹是不解气,皱着眉头恶狠狠地转头想找吕星宇算账,却见对方在刚出来以后就害怕地躲到了校长身后,攥着校长的风衣颤巍巍探出半个脑袋。
“诶,可以了可以了,”校长感受到身后少年的害怕,笑着抬抬手,拍了拍教官队长的胳膊,“有什么惩罚,等回去以后再说嘛。”
在这满身和善气息的中年男人身后,青涿脸上没有半分害怕的表情,反而挑着眉对着队长狠狠翻了个白眼,还偷摸着竖了个中指。
哈,大傻逼,还想打我?
明晃晃的挑衅让队长眼中猝然燃起两只火苗,凶神恶煞地指着他,“你什么表情?”
等杨校长回头看时,见到的就是少年满脸惊惶、惴惴不安的模样,又是笑呵呵地制止了教官队长的动作,将他气了个倒仰。
好啊!好啊!你还敢躲在这杨爱德身后,怕是一会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被押送回去的路上,队长把心里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王晋身上,将他踹倒了数次,冷笑着怒喝。
“这次逃跑就是你策划的是不是?!啊?挺有胆识啊??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像一位英雄??”
“你们的父母花了大价钱把你们送来学习,换来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回报!真是群不知感恩的小畜生!!等着吧,等吕星宇电完,把你们全都电一遍,然后通通扔到反思室里反思一个月!!”
青涿冷静地旁听着,表面上虽没有什么反应,心中却已经在计算着。
原来这场逃离就是王晋策划的,他既有一颗不放弃自由的心,又敢于与他同谋毁掉这里,是一个可以用的助力。
等到下一个轮回时,或许可以节省点时间,直接去地洞里找他,两人一起谈论接下来的行动。
走到一个岔路口,王晋和柯满满被其他人押入一栋大楼中,而青涿仍然是由队长与那胡姓教官一起押送,由校长带领穿过了那片诗意盎然的小花园。
这回并没有再拐到校长室,而是直接将他领到了治疗室的门口。
走在最前方的杨校长将手伸入大衣口袋之中,伴着一串清泠泠碰撞声掏出了钥匙。于此同时,口袋中的一只药盒被顺着带了出来,摔在了走廊的哑光地砖上。
青涿匆匆一瞥,目光却倏而凝滞住。
那药盒里的东西,少了。
上一轮回中,一共三种药物各三片/三粒,然而刚刚校长掉出来的药盒里,每种药都少了一份!!
……他生病了?
在青涿的思忖中,校长早已把不慎掉落的小盒子塞回了口袋中,打开了治疗室的门。
当目光触及那张虽不染鲜血、却比任何刑具都要令人恐惧的病床时,潜藏在心脏中的那一丝警报线被狠狠斩断,波涛汹涌的痛楚如同海水涨潮一般,一波比一波剧烈,疼得青涿一时间没工夫去思考别的事情。
他放弃了挣扎,满面痛色地任由束缚带将自己全身上下都与病床紧紧绑在一起,因疼痛而开始嗡鸣的耳间听到了校长的喃喃自语。
“呀,这个没电了……”
“咦,这个也没有了,不会吧…………哦,还好,还有一个!”
在颤抖的眼睫中,拿着电击治疗仪的校长化作了一团模糊的像素,笑眯眯地走过来坐在他床头边的椅子上,开始在仪器中调试按钮。
嘀嘀,嘀。
迷蒙的视线越过这人,投射在拉紧了窗帘的窗户上,眼前又仿佛清晰起来。
“光……”被心脏绞疼折磨得脸色惨白的少年轻声喃喃。
校长在此刻却意外地有耐心,侧耳过来听他的话,笑着说:“要看看外面吗?”随后竟放下了手中的仪器,亲自站起身将那窗帘拉开。
刷拉。窗外的花草、鹅卵石,还有红顶的小凉亭都印在窗框上,仿佛一副风景挂画。
但青涿并没有将视线分给它们,而是斜着眼,紧紧盯着那一根没有上锁的窗扣。
电流就在此刻于太阳穴处炸开,仿佛有千百根无比锐利的钢针钉入脑骨中,将里面的脑浆搅得稀烂,引起一阵心脏与灵魂共鸣的悲号。
望着窗框的少年眼睫狠狠一抖,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决堤流过脸侧,而那双乌亮的黑瞳再无法聚焦,无神地涣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