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居然会需要渺小而平凡的人类相助,再一联想到眼前这个阴险狡诈的驭鬼师居然能和那位神祇画等号,青涿就无法抑制地产生了一种割裂感。
周御青与他认知中的那种慈悲为怀、普度苍生的神明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不过眼下,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爻恶救出来以后,我想去找爻善。”他看着周御青商量道。
他们之间的合作仅限于那纸协议上的金锣角逐,并没有要求他再配合周御青找其他的碎片,如今自己愿意出这份力,对方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周御青却当着他的面摇了摇头,水墨画一般的眉眼懒散下垂,毫无转圜余地:“不去。”
青涿眉角一跳,看着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艰难险阻,反倒只是单纯地不想去。
“原因?”他被这副神态搅得有些上火,甩了一个眼刀过去。
玄色袖袍一翻,衣摆上紧密的绣线在空气中微微泛光,光落之下,一袭红衣的女鬼小红蓦然出现在周御青的身侧,将他衣物整理齐整。
而他微微仰靠在沙发座上,任由散开的长发泄了满座,道:“我要优先收囊能量大的碎片。”
话外之意便是,爻善的能量太弱小了,他看不上。
刚刚还克制着虚握的拳头一下子便握紧了,青涿扑过去一把攥住他的领口,逼退了整理衣领的小红,质问:“你故意的?”
圆润的指关节在用力时微微发青,更像一截白玉,而青年表现愠怒,浅淡的灰眸似有火光,烫得叫人不敢直视。
才抚平的衣物又被压出、攥出不雅而凌乱的褶皱,但周御青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倒低声笑开了。
每每他一笑,要么即将发生不好的事,要么是他发怒的前兆,但青涿手上的力道却不退让,反而揪得更紧。
周御青笑完,仿佛悟到了什么一般,淡淡说道:“我知道爻恶为什么杀不下手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完,他低咳了两声,似乎是缩小的领口压迫到了喉咙,而后伸出手,不慌不急道:“看这个。”
青涿带着不善的眼神瞥去,手头微微松了松。
一块晶莹的琉璃片悬在那宽厚的掌心之上,断面有些许参差,像是被什么人以暴力手段折断开来,但这并不损它的流光溢彩。
“这是?”青涿问。
驭鬼师的眼睛微眯,“你想要的那块碎片。”
倏地,脑子怔了一瞬,青涿双眼大睁,手头也彻底松开,愣愣地盯着那块琉璃片,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爻善?!”
“嗯,”周御青应道,他微微阖目,做出聆听之状,随后睁开眼,“他对你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说完,便饶有兴致地撇过头,也顾不上理一理自己的衣领,便想看看青涿的反应,等看到后却微微怔了下。
在他的认知中,青年不论是志得意满时、还是见势伏低时,都是随性的、带笑的,哪怕面临生死关头,也坦然不惧、好似一阵轻飘飘的风,带着花香果香让人追逐,却又因为风的特性而让人掌握不住。是吹落谷底,还是飘上峰顶,他都自由开怀。
可在与故人久别重逢、还是这么个突兀的情况下,他缩回了自己在沙发上的一隅,目光空落落地放在地瓷砖上,眼珠不安地微微转动。
他听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记忆中爻善的嗓音与面容却已经模糊不清,甚至很难想象出他说这句话的模样。
偏偏周御青在此刻又传达了一句。
“他又说,你长大了。”
耳尖一抖,青涿怅然的思绪更甚,他手指深深陷入抱枕布料之中,盯着地板上那道平平无奇的砖缝做了两个深呼吸,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帮我问问他,这么多年,他……”他眼皮微微颤抖,犹豫着抻开往周御青那儿看去,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驭鬼师早把手缩了回去,而那盛着神明半许灵魂的琉璃片也消失无踪。
接收到青涿讶然的目光,他冷淡道:“我不是你们的传话筒。”
故意的。
绝对他妈故意的!
青涿的拳头又握紧起来,只觉得牙根处又开始泛痒,但如今他与爻善的见面机会完全寄于这厮身上,只好忍着怒气想了想,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
灵魂与能量被禁锢在恐怖惧本之中,一日日只能看着自己被系统蚕食。他想知道,爻善过了这样的生活有多久。
而周御青却给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回答。
“前几天。”
前几天……那不就是上一个惧本吗!
青涿微微一蹙眉,在惊讶的同时猛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原来如此。
周御青不顾重复进入惧本的负面状态也要追进去,只是借了追杀之名而已,真正的原因是他感知到了这个惧本中有碎片存在,此番又恰好能利用青涿的吸引力、更快更方便地找着碎片之所在。
而他进入惧本之后记忆全失,在只当自己是普普通通被卷入剧场的无辜人类中的一名时,居然还留心着周围的一切,甚至早就发现了自己记忆的缺失。
随后将计就计,乖乖跳进了他的陷阱里,明知自己在最后的那道雾境之中会受到重创,也听了他的话。
这恐怕就是因为那碎片就在雾境中。
从头到尾,这人都在伪装,阴险地蛰伏着,利用他来完成目标,还给他一种“自己获胜了”的错觉以此麻痹。
简直狡诈至极。
青涿的神色变换了几回,最终定格在毫无表情的盯视上,冷然道:“我能再咬你一口吗?”
而被盯着的那人毫无自觉,眼眸含着淡笑,一如惧本中那样绅士地一颔首,“欢迎。”
…………
林珂被师父派去的只是一个低级本,时长比较短,正好挨着系统更新的前夕赶了回来。
那栋二层小楼其实是周御青的单人居所,她自己则住在稍微靠近剧场中心的地方。
因为这一次去是协助炼制傀鬼的,所以她出来以后得先牵着那新鲜出炉的小鬼去和师父复命。
时间有些晚了,周御青二楼卧室中亮着灯,林珂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师父,是我。”
“进。”不咸不淡的应答声从屋内传来。
林珂几乎没怎么进过周御青的卧室,有些好奇地打眼一瞄,就瞧见师父仍未更衣、一袭黑袍坐于桌前,执着毛笔在桌案上的纸卷中写着什么。
此外,还眼尖地瞅见了他颈侧贴着的纱布。
林珂将手边的傀鬼推到书桌旁,俯身一拱手,关心道:“师父,您受伤了?”
骨型优美的手腕仍不停地转动,周御青未曾抬眼,只淡淡地回:“无事。”
“那就好……”林珂点头,默了默,又问,“您在写什么,可需要弟子代劳?”
她师父平日里并没有练字的爱好,如今写得飞快、笔走龙蛇的模样也不像是在练字,倒像是在抄录什么东西似的。
奇怪,这种事情,明明交给傀鬼就行。
周御青笔尖顿了顿,一滴墨汁洇在纸上,晕染出一个小圈。他低头看着纸上一行又一行的地址与系统编号,还有画在最末的那个笑脸,几乎闭上眼都能看到这些内容。
静静掩上了本子,他五指一张,桌边的傀鬼便化为黑雾涌入掌中,“不必,你汇报一下这次的行动。”
“是。”林珂不疑有他,开始描述自己本次炼制傀鬼的过程经历。
第二日清晨,青涿赶着起了个大早。
他从窗台边望去,隐约能看到剧场中心的位置,那里本有的高楼建筑、喷泉绿景全被蒙蒙的雾气笼罩,显然是进入了更新之中。
在那雾气外围,围了一圈好奇观望的演员,其中还有胆子特别大的人尝试着往雾中伸手,却被一道空气墙给挡了回来。
显然,更新维护时是禁止所有演员踏入其中的。
不过青涿特意早起可不是为了等更新,而是有一件别的事情要做。
本来他特意接近林珂,除了想把周御青钓出来以外,还想问问她关于设定集与实际经历不符的问题。但在周御青与他说了“碎片”的事后,这些问题都有了答案。
系统设定好的惧本与设定集不会有任何差距,而只有他经历的惧本反复出现过这种情况,便是因为周御青口中的“吸引神”的特质在作怪。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拥有这样磁铁一般的体质,但至少林珂那边不用再打探什么了。
如今未完之事便只剩一件——关于周御青和周繁生的兄弟关系要如何处理。
青涿曾问过周御青的意思,但他显然对于对方没存有半毛钱的兄弟情,二人见与不见都没有什么差别。
按照他的说法,周母原本只会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周繁生。因为有周家庇护之恩,他可以在惧本中保全“弟弟”的性命,但不会再费心维护这段不该存在的兄弟关系。
从这句话中,青涿也是头一次领会到对方如此鲜明的淡漠。
别说是朝夕相处的人了,便是一个常用的旧物件,相伴二十年,也是会有感情的。
而周繁生那头,因为周御青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的人设得太过完美,对于“弟弟”也是不乏呵护,不可避免地对哥哥留存着依赖。
不对等的感情有时最是伤人。
思虑过后,青涿还是决定让俩人见上一面。
毕竟周御青与他合作,周繁生又算是他的朋友,二人碰面的几率实在有点大。与其等到周繁生骤然发现哥哥、想与之相认却被冷冰冰泼一兜子凉水,还不如事先把真相摊开,免得周繁生空欢喜一场。
于是难得地,青涿没有在那家常去的包子铺解决早餐,而是专门订了一家早茶餐厅,约周繁生在此见面,只说带他见一个人。
……哦,对了,订餐的积分还得让周御青出。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驭鬼师玩心眼子也是有一套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