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发出的声音宛如信号不好的收音机,聒噪刺耳。
就在这重峦叠嶂般的音浪中,迷雾渐散,一道声音穿过屏障,变得清晰明了。
发出声音的生物好像就在青涿的前方。
“神主在上,信徒传教三十余载,诚惶诚恐,摒灭杂念。”
“此身污秽,双手沾染了数条人命,只恳请神主看信徒一心为主的赤子之心上,舍予谅解。”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谦卑,似乎在向信奉的神明告罪。
“信徒不愿长生好命,只愿死后化作忠肝恶鬼,为神主杀尽异教孽障。”
他并未发现这个空间中还多了一个旁听者,俯身闭目,倾诉衷肠。
囿于石像之中的青涿仍然不能视物,但他却听出了眼前的男人是谁。
主管。
准确来说,是那位不断铲除异己、对他也充满怀疑的异教徒主管。
所以,现在自己是在三手妙姑的神像之中?
“体内的秽物已经侵食掉大半残驱,”就在青涿再一次尝试移动又以失败告终时,主管又开口,“只待使命完毕,了结肉身,魂归……”
“使命”?
青涿正准备倾身去听,却忽然在此刻周身一松,那铁壁一样的束缚登时消失不见,主管的声音迅速淡出。
昏黄的、接触不良而偶尔闪烁的灯光再次洒满全身,青涿又回到了那条看不尽的长廊中,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门。
他甩甩头,想把那股空气般无孔不入的眩晕感抑制下去,却毫无作用。他又尝试着扭开眼前的门把,却也如灌了铁水般坚硬,不能再回去。
偌大的走廊里,只有他一个活人,与身旁一排排通往深渊般黑暗的门窗。
青涿双腿移动,走到旁边的另一扇门前,伸出手转动门把。
这回没有受到任何的阻力,轻松便拧开了。
门后是吞灭了所有光源的黑暗,但好在身上没有了石像的束缚。
和上回一般,巨大的、杂乱的人声将他包围,等了十几秒后,有一道声音便从中脱颖而出,清晰可闻。
“神主在上,”这回的声音好像来自于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听起来很陌生,“请保佑我在这次考试中取得进步……啊,信徒并非不好学!只是那天……”
男孩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考试那天的经历,从大雨影响考试发挥说到了新买的橡皮不好使,力图佐证自己依然是个好学的好孩子。
青涿正听得入神,忽而又察觉到那声音的远去,再一眨眼,自己还是站在走廊中央,与昏光作伴。
他忽然对这个奇怪的空间产生了兴趣。
在罗马天主教中,为了聆听信徒的忏悔,有专门设立一个名为“告解室”的房间。在这个房间中,信徒可以将自己的话语不存保留地倾诉给神职人员,以求得天主的赦免。
如今,这条走廊中的房间,正和“告解室”有些相像,似乎是聆听三手妙姑的信徒祷告的地方。
青涿又走入了一扇扇铁门之中,听到了种种不同的声音。
男女老少各种音色都有,而说的内容大不相同。有的人信仰疯狂,语气激动得几乎想下一秒就为神主奉上生命;有的人则是仅将其当成一个缓解压力的方式,平淡叙述着生活中的困苦,希望求得明路。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真的成为了更高维度的存在,俯瞰众生百态,阅遍人间苦乐。
爻善平时也会听到这些话吗?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青涿回忆起那短暂的三年时光,却发现记忆里的那人几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即便是面对他好不容易考来的第一名奖状,也没有一点开心的迹象。
……嗯,也是,如果天天都听着这些信徒的祷告,览遍沧桑,也的确不会对寻常的事情有什么特殊感触了。
“咔”,又一扇门被推开,青年的身影被黑暗吞噬。
这一个房间内的信徒十分特别。
他的声音有股说不上来的耳熟感,几乎能肯定青涿在不久前有听到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具体来自何人。
而他所说的话也吞吞吐吐,像是刚入门的信徒,对于自己的信仰都还惝恍迷离,青涿听起来也格外费劲。
“我……应该这样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会是陷阱吧……”
他咕咕哝哝的,不知所言。
退出这个房间后,青涿又进入了数不清的房间,本还明朗的情绪也渐渐地开始焦灼急躁起来。
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外在的危险,有的只是无数人的声音,和他们或虔诚、或不安的祷告。
而大多数人的信仰往往来源于苦难。
因为现实生活的不如意,便需要一个可以为自己指明方向、永远不会有错谬的精神支撑,所以在青涿聆听到的声音里,痛苦往往多于快乐。
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共情力强的人会在别人哀恸时也不由自主地悲伤难过。青涿的情绪在常人中已是出众的稳定,但在面临这么多负面情绪的情况下,也很难再保持清醒的头脑。
无穷无尽的走廊让人窒息,每扇门后都极有可能藏着一个人精神最深层面上的苦痛。这些苦痛画地为牢,将他困在这个空间之中。
青涿不再扭开房门,他脚步快速地穿过一扇扇黑洞般的窗口,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这个地方没有钟表,但光凭感觉,他应该已经在此处彷徨了好几个小时。
走廊中没有风,跑动带起的气流吹开了眉间发丝,拂在沁汗的额头上。
深蓝色的铁门仿佛循环不尽的诅咒,七位数的门牌号让人眼花缭乱,而这时,一串短小得让人精神振奋的数字蓦然出现。
青涿的脚步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喘气,抬头看着这三个熟悉的数字。
305。
他没有等自己的呼吸平复,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依旧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震耳欲聋的杂音潮水般退去,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只是说的话如有卡带,时隐时现。
“……第一次,对他……”
“分不清……还是……”
这是周御青。
青涿晕胀的大脑猝然清醒,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周御青的身份,也是异教徒!而这个房间,正是他的“告解室”!
终于摸到了一点离开此地的门路,青涿急忙出声:“周御青?”
等了两秒,那道声音竟真的回应了。
“青涿?”他低低地呼唤。
“你能听到?”青涿有些惊喜,他不知道这个房间会不会又在一段时间后把他推回走廊,只得趁着这宝贵的时间立马求助,“我现在被困在一个空间里,很像是宿舍走廊,有数不清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里……”
“青涿?”话还未说完,那个声音又好像没听到回应,再一次呼唤。
匆匆的阐述戛然而止,青涿眉头一皱,心中的不祥预感攀到顶峰,“周御青?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然而——
“青涿?”那道声音又再一次低低地重复。
因有了希望而发热的头脑飞速降温,青涿听着耳边的呼唤,突然有所察觉。
它每一个音、每吐出的一口气、甚至每次出声前的齿音都分毫未差,就像是有一个人在不断地循环播放录音,每隔几秒又再度响起。
“青涿?”低低的呼唤。
……又来了。
有人曾说,名字就是一种咒。它牵着一个人的一生,悲欢喜怒,连着太多切不断的因果。
它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更承载着“存在”本身的重量。
被这种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邪物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心神便会被不可避免地扰乱。
再者,长久地待在异空间中,精神与万千信徒相连,青涿的心境早就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向后退了几步,手边却没有摸到本该离自己不远的房门。
空旷寂寥的黑暗之中,其他信徒的声音早已消湮无踪,只有那道低沉的声音还在固执地一遍重复。
“青涿?”
“青涿?”
…………
“青涿?”
今日天气大好,金色的阳光穿窗而来,投射在铁床上。靠走廊的窗外人来人往,穿好防护服的职工们已经准备上工了。
周御青坐在床边,投射在眼里的阳光被黑渊般的瞳孔吸收,眼神不明地垂眼看着床上安睡的人。
突然,床上的青年猛地睁眼,时常半遮半掩、含着笑意的眼睛大大睁开,金色辉光打在浅潭般的灰眸上,照出其内紧绷到极致的谨慎与戒备。
警惕的情绪、堪称艳丽的面容、沁汗的皮肤。
迸发出惊人的美感。
黑发的驭鬼师骤然被吸引,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一抹幽凉爬上他的脖子。
那是一只皮肤冷白、骨骼秀丽的手,丝毫没有留力地掐住掌心的喉咙,手背的青筋全部凸起。
陌生的窒息感涌上来,而驭鬼师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中掺杂上了某种难言的情绪。
足足十几秒,才有光线冲破魔障,照亮了青涿眼前的这一方天地。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从那个无穷无尽的迷渊中离开,而自己的手已全凭本能地掐住了驭鬼师的脖子。而对方,正在默默地审视他。
意识逐渐归拢的青涿立马把手松开,毫不意外地在下手之处看到了清晰的红色掌印。
情绪大起大伏之下,刚脱险的他面临这个场景,此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遭。
铺垫了整整两天的信任可别被这一掐给付之东流了。
……
周御青神情不动,未曾露出半点被掐喉的痛苦。他静静地看着青涿,看着他一脸噩梦惊醒的心有余悸,胸前的快速起伏;看着被床架切割成好几块的碎光打在他的脸上,皮肤在一层薄汗下微微闪着细腻的光。
那道光突然晃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的胸前便多出了一个温凉的躯体。
一双手环过他的背,在力道的作用下促进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
青年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中仍有害怕的余韵。
“周御青。”他没有道歉,也没说别的,唤了一次后尤嫌不够,又轻轻喊了一声,“周御青。”
作者有话要说:听美人专注地喊自己名字真的会酥掉脑袋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