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中,天赋不同、起点不同、环境不同的人往往会走向不同的道路。而条条大路通罗马,人们可以不拘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走在自己开拓的道路上,依旧怡然自得。
剧场则不。
在这里,“活着”便是成功。
而天赋不同、起点不同、环境不同,造就了不一样的“活法”。
有像江逐厄那样的顶尖演员,保全自身后放眼大家,为所有演员命运而奋斗;
有像江涌鸣那样的幸运儿,因为亲朋好友的庇佑而能够放松、惬意地在这里生活;
也有像倪绘扬这一种人,天赋尚可,勇气一般,还算幸运,低等级的惧本可以轻松通过,但一旦涉及稍微高些的等级,便是险而又险、死里逃生。
也是出于剧场中游、数量最多的这一部分人。
在系统关于进入惧本的限制中,演员入场的头两年都只会指派恐怖级以下的惧本,第三年开始才会强制要求演员进入极惧级的惧本。
而现在,正是倪绘扬的第三年,【美好罐头加工厂】也是他的第一个高级惧本。
他是和惧团里另外三名演员一起来的,四个人在惧本第一天便碰面相认,团队合作的安全感也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一些。
头天晚上,临时小队长就发出指令,要破坏田里的那些菜苗,阻止神诞宴的举办;他们还找上了另两个惧团小队,十几人一起完成了这次行动。
每个惧团小队负责不同的菜田,而他们自家惧团分到的就是4、5、6号的三块田。
做完这件事后,倪绘扬便一直有些惴惴不安,直到第二天晚上,白衣安保真的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就将他们四个直接押下,往宿舍外走。
倪绘扬心都凉了半截,觉得自己苦苦求生两年的旅途终于要断在这里,可峰回路转,安保没有对他们做些什么,而是押到了另一个宿舍。
他抬头看了眼门牌号。
305。
一进门,四人就把不大的宿舍挤得透不过气。一颗昏黄的灯泡挂在头顶,倪绘扬抬眼看过去,就在灯光中看到了那两个人。
一人发长过腰,黑发如瀑,他坐在床边,多出的发尾蜿蜒在床上,不显妖娆,反更有深邃莫测的味道。
另一人则是短发,但面容近妖,他见四人站不下,便往长发男人的身边挪了挪。
那些白衣安保把人送到以后便关门离开,逼仄的宿舍内四人面面相觑,满脸茫然。而长发男人此时也转头看了眼那短发的青年,换来对方清浅一笑。
“你们是演员吧?”那青年也坐在床上,抬起头微微仰视着四人,“昨天晚上是不是去5号田里闹事了?”
他一抬头,脸庞便更加清晰,连带着那双灰色的眼睛也落入几人的视线,让倪绘扬微微一愣。
他的心脏好像跳得更快了些,砰砰作响,又酸又涨。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与情爱无关,而是另一种、更深入灵魂的、仿佛沉淀了千年之久的……
“是,请问你们是?”临时小队长葛长宇谨慎应道。
冷厉而阴寒的风袭来,如湿腻的触.手抚过每个人的脖颈。黑色的浓雾溢满身体左右,又迅速凝结幻化成诡异的人形物。
一只鬼面獠牙的青面鬼停在倪绘扬身侧,黑青色的鬼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入骨的湿寒与钝痛从那处传来。
四人目带惊惧,彼此望了一眼,就见每个队友身边都停了只恶鬼,虎视眈眈。
一个恐怖的名字浮上心间。
驭鬼师。
整个剧场内,只有驭鬼师能操纵恶鬼。
“噗通”一声,资历最老、在队伍中最有发言权的葛长宇竟直接跪在地上,他冷汗泠泠地向下觑了眼脖子上的鬼爪,颤颤抬眼,“不知我们如何得罪了尊驾?”
有队长的带领,其余三人也知晓此事的重要性,纷纷扑通跪地。
开什么玩笑,按照驭鬼师神鬼莫测的性格,这鬼都掐上脖子了,还敢让他抬头仰视自己。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倪绘扬的视野一下子便矮了许多,连望向那青年都需要微微抬起头。
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他却不合时宜地发起了呆,心里也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
他突然觉得,好像用这个姿势去仰望他,才是正确的。
另一边,葛长宇的鬓角处浸出一粒硕大的汗,顺着颌骨向下滴落。那只鬼手虽未曾碰到他,但溢出的鬼气也有不小的腐蚀性,已经把喉咙表皮侵蚀得开裂,一股股往下渗血了!
对于他的问题,驭鬼师恍若未闻,只是挥来傀鬼控制住他们以后便不再说话,瞥过眼去看他身旁的人。
这位青年……面生。也未曾听过驭鬼师身旁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他身上似有什么魔力,总能吸引住许多不知何往的视线。
又一滴汗滴落在地,葛长宇嘴巴发干,勉强地牵出苦笑,“大人……”
而这时,那青年却突然歪过身子,凑到了驭鬼师耳边,悄悄说着什么话。
他声音很低,但由于倪绘扬离得最近,也偷听到了一两句话。
他在说:“你看,纯粹的害怕与杀戮多没意思,这种心存希望的挣扎、苦苦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希冀才是最动人的。”
说完,他又拉开了与驭鬼师的距离,轻笑着招招手,手上捏着把木梳,“小红,快过来,你家主人头发有点乱了。”
一秒后,虚握在葛长宇脖子上的鬼爪撤去,那一身红衣的女鬼身形骤然消失,又忽而出现在驭鬼师的身后,接过了青年手上的梳子,开始听话地替主人梳头。
葛长宇长长舒了口气,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把脖子,得到一掌的血。
“你们有刀吗?”那青年又问,这一次显然是对着这边四人问的。
“有!”葛长宇还未来得及答话,就听队伍里的倪绘扬应了声。
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忙不迭地从道具里拿出了一片刀片——这是他唯一获得到的、能带进惧本里的攻击型道具,然后双手奉上。
青年捡过刀片,看了两眼,又丢到葛长宇眼前,说:“昨天晚上,你们的刀伤了我这边的人。自己想一想该怎么偿罪吧。”
葛长宇从地上捡起那枚刀片,抬头观望着青年的神色,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跃入脑中。
难道……他们昨天伤了驭鬼师?
他头皮的毛囊都快要一个个炸开,战战说道:“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
说完,他便捏着那只刀片,狠狠一咬牙,将其在小臂上一划。
尖锐的刀刃下,皮肤如拉链一般被拉开,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葛长宇对自己也挺狠,这一刀并未收手,甚至在红血的间隙中看见了一部分肌肉组织。
青涿淡淡垂眼看着,眼珠子一动,观察起周御青的神情。
他神色如常,温润如玉。
“咳咳。”青涿握拳咳了两声,提醒道,“我这边的人伤在脸上。”
葛长宇在剧场中混迹许久,怎么听不懂他的意思。举着刀片的手微微颤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狠心地划向自己的脸颊。
伤和命,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红血从横七竖八的伤口中涌出,几乎流遍了满脸,让这位临时队长看上去比旁边的傀鬼更加可怖。
葛长宇手里的刀片也沾满了血迹,他闭着眼,防止血液流入眼睛,将刀片递给了旁边的队友。
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布满了这间屋子,青涿扬手挥了挥,身子一歪,越过周御青将对外的窗子开得更大了些。
等回过身子,他又瞥了眼对方的神情。
偏暗的嘴唇向上扬起,平和的眼神荡然无存,似有血花在眼底绽放。
嗯,笑了。
此时的周御青,已经没有那位继承人公子的影子,而是真正的“驭鬼师”。
青涿扫过眼前那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心底也落下大石。
这一关,算是过了。
等时机差不多,四人小队也没有一张能见人的脸后,他便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还算有诚意,你们回去吧。下次伤人前看清楚。”
……这要怎么看嘛。
几人腹诽着,但好歹是捡回条命,再不敢吱声,忍着痛低着头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沉默着走出了门。
青涿也跟上去,一手卡着门扉,目送他们。
葛长宇把眼皮上的血抹掉,睁开眼,深深地望向这个有着股别样气质的青年,郑重道:“谢谢。”
他不傻,能感受得到一开始驭鬼师身上冰冷的杀意。
如果不是眼前之人的话语、动作,他们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松松踏过鬼门关。
就脸上的这些伤口,看上去吓人,其实不伤根本,用治疗道具就能解决。
与驭鬼师在剧场里的恶名相比,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手下留情了。
青涿心情亦是复杂。
要想把周御青变成手下的刀,个中手段与诱导都必须把握在一个合适的度,而这个程度具体是多少,只能他一边试一边赌。
就连他自己,方才也没有全然的把握能保下这一群倒霉演员。
好在最终的结果不错,在周御青的心中也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只是……
只是现在看起来,他自己也快变成与周御青齐名的变.态了。
“不必谢,”青涿疲惫地抚上额头,说,“快回去吧。”
好在现在夜已深了,走廊上几乎没有其他职工的影子,满脸鲜血的四人不至于引起什么骚乱。
青涿也转过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而就在他背过身的一刹那,走在小队最末的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倪绘扬转过头,在鲜红朦胧的视野中,饱含某种情感地深深看向那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