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刚过,病房就打开了头顶的长管白炽灯,灯光打在白色的墙壁、床单、用具上,透露着股病恹恹的味道。
屋外细雨不休,手腕上的手表发出一声短促的“嘀”,青涿低头看去,信封模样的图标正在闪烁。
小柿:去过了,他没事,爸爸怎么样?
刚回复完,身后便响起一声嘤咛。
缩水版的江涌鸣迷糊糊睁开眼睛,尚不知今夕是何年,恍恍惚惚呢喃着:“不吃了,不吃了,真的……吃不下。”
小男孩皮肤有些黝黑,从旁边伸来一只白皙的手,“啪啪”地拍了两下他的脸。
把江涌鸣拍清醒,看着他两只眼逐渐清澈,青涿才收了手,坐在病床一侧,悬空的双腿踩不到实处,不安地动了动,“说吧,怎么回事?”
“青青…!”江涌鸣视线聚焦起来,逆着光看清身侧的人,嗷呜一声抱住他那只胳膊,又因为牵动胃部而抽了口冷气。
“本来没啥问题的,欢宝就算长大了,和我……呃,和我的道具打起来也就五五开。”他说到此处,声音突然往上提,“谁知道今天突然来了个人,就是那谁……那个,曲医以前带着的小孩。”
“曲真?”
“啊对对对!就是他。”江涌鸣皱着眉,委屈巴巴地说道,“他们二打一,我当然拗不过,就被按着灌了超——级——多的东西,害我现在一闻到味道就想吐。”
青涿维持着一只手被他箍住的动作,疑惑道:“曲真,应该在找曲医才对,为什么来找你?”
“不知道啊。”江涌鸣觉得自己就像是路边被莫名踢了一脚的狗,“他自己和欢宝说是来找人,准备回去时刚好路过。”
“找人?”青涿下意识就想到了和他关系不浅的小灵。
可是今天早上家里并未来人,青灵也没有出去过。
他收了声,头顶的灯光打在头发上,给眉眼盖上了浓厚的阴影,与鼻尖的白对比分明。
别墅区,除了住着他和江涌鸣以外,还有……
…………
病患既已经醒来,没有其他症状,青涿便带着江涌鸣搭了医生的车,回到了幼儿园。
在雨幕中,幼儿园外墙的蓝天白云与院内五彩缤纷的器材都被蒙上灰雾,看起来黯淡许多。
对于青涿的晚归,正在上课的金老师并未大发雷霆,只是一如既往地冷面无情,将他罚到了教室后头捧着课本面壁。
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都转过头来看他,混杂着或担心、或审视的目光,其中林珂的眼神最是耐人寻味。
音乐课刚一结束,江涌鸣就飞速窜到了后边,一头撞开了围在青涿身边的肖媛媛,成功挤到前排。
接着开始哭哭嗷嗷地自责:“对不起啊青青,要不是为了陪我,你也不会罚站。”
“腿站疼了没有?我给你捏捏!”他簌地一下蹲下身,两只手隔着卫裤贴到青涿的小腿肚上,毫无章法地开始按摩。
掌心易热,小腿又是敏感区域,青涿被他捏得腿一软,扶住墙壁后将这黑萝卜头两脚踢开:“不用,赶紧起来。”
“哦。”江涌鸣喏喏起身。
……不得不说,他现在的个头和年纪与他的智商有种浑然一体的契合感。
队友们叽叽喳喳地关心了几句,最后一节数学课在铃响中开始,小孩们又作鸟兽散。
直到放了学,金老师也没有多做些什么,只是在其他人都鱼贯而出准备回家时拦下了青涿。
矮矮的队伍按序挪出教室,江涌鸣左右观望一圈,才发现青涿不见了人影。
他正想拨开人群逆流而上,衣袖却猝然被一只手掐住,力气之大,撼不动分毫。
他一转头,入目的就是一片暗色长袍。
林珂悠悠松开了揪住他袖子的两根手指,蛇一般的眼神盯住他:“别去,别坏了他的事。”
这时,走在前方的肖媛媛也回过头,冲他摇了摇头,高高的双马尾在空气中弹动。
穿过走廊与窗棂,一切被青涿收入眼中。
“青涿同学,无故旷课,违反了园规,按规定罚禁闭一晚。”金老师耷着眼皮,睨着这个不足腰高的孩子,“没有异议的话,我就通知你的家长了。”
因年幼而偏圆的眼睛警觉地向上移,青涿的嘴微微张合:“没有异议。”
“嗯,转过身。”老师说。
最后朝外看去一眼,小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逗留,只余胡老师一人撑着伞,伞边有道高挑的影子,正浅浅弯下腰看过来。
是青灵。
冲着那个方向笑了笑,青涿慢慢背过身去,浅灰色的眼珠投向绿黑色的黑板。
刚站定两秒,伴着冷意的刺痛自后颈处猛地传来!蛇信般的针头吐出几滴冰凉的液体,钻入血管之中,把那冷意扩散到皮肉。
青涿瞳孔一缩,却忍住了掏道具反击的条件反射,调用全身的器官去维持意识清醒,眼皮却止不住地往下耷。
“噗”
白雪似的小孩无力支撑,在倒地时被身后的老师绕过腋窝抱住。
不能睡,不能睡。
懵懵憧憧中,青涿甚至连咬舌尖刺激自己都做不到,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酸软无力,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就抖一抖指尖。
努力与滚滚睡意斗争时,他发觉身体蓦然一轻,脚下也被迫悬空起来,像是被什么人给抬了起来,在行走中如海面的浪花,一颠一簸,翻涌不止。
耳边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不对,是在争吵,但想在这种情况下抓住它实在困难,有如要从搅得浑浊不堪的湖里抓一只小鱼。
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了青灵的声音。
这些如从天外传来的声响在逐渐远去,慢慢消失,而自己被抬着走入了一处阴冷之地,鼻尖能嗅到一股熟悉而难闻的味道。
身体好像被放在了一张床上。
有人又开始说话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因为被放成了最适合入睡的姿势,他的意识更加要飘飘远去,即使拼劲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眼。
“……手术……真……?”
“以园长……”
…………
“以园长的意志为准。而‘他’,也不过是听从号令的人。”
炽光灯的白与水泥墙壁的灰构成了极端的冷色调,金老师站在一只可移动架子旁,检查着每一层的金属器械,而就在此时,余光却瞥到了一点小动静。
高架单人床上,白色的柔软被褥簇拥着清瘦的男孩,在这种灯光下的肤色几乎能和被子融为一体,而头顶黑色的半长发则像滴入白纸的墨汁,触目惊心。
他的两只手被摆放在被子之外,此刻指尖正不停地颤抖,昭示着其主人此刻憋了多大的劲与体内肆虐的洪流抗争。
“加大剂量。”正在做手部消毒的胡老师也看见了,淡淡说道。
闻言,金老师从架子底拿出一小批试剂,吸入注射器后走到床边,动作轻轻地将针头插.入男孩的颈侧,将里面冰凉的液体推入他的体内,与其血液交融。
十秒后,手指尖恢复了平静,卸去所有力量,安分又乖巧地搭在被褥上。
金老师把针头丢到垃圾桶里,吸一口气:“继续。”
正在此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却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个房间。
脚步声慢慢循至床边,来人居高俯视着床上的人,纡尊降贵般地弯下腰,属于成年男性宽厚修长的手搭在了那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轻轻松松就能将其扼住,只需手指稍一用力,这个美丽又弱小的生命就会在手下断送。
而他并未这么做,松开手后自然而然接过了金老师手上的工作。
“二位休息,我来吧。”
…………
透明的玻璃窗对于金灿的日光毫无遮挡性,任由其投射到教室内,洒在人身上。
一夜安眠被这道无法忽视的阳光打扰,青涿皱了皱眉,慢慢睁开了眼。
明暗转换,一下子难以适应,他用双手的手指盖住眼睛,轻轻揉了揉。
他好像在这木头桌椅上趴了一夜,手、腰、腿没有一处不酸,脑袋也懵懵的,像是在那里面发生过一场刀剑争锋的战争,被一战过后未消的尘沙蒙蔽了感觉。
依稀记得昨天是被打了迷.药,然后抬到一个地方……
青涿悚然一惊。
他双眼大睁,眼珠子甚至有些扩张,扭动着脑袋将空荡荡的周围看了一圈。
有人在说话!
……不,准确来说,不是说话,而是在传达某种“意志”。
明明耳朵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道意志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脑袋里,就像两个存储终端的数据连接一般,直接被某一个节点输送过来。
它在说:
【清醒过来了吗?】
是用药后的幻觉,还是昨天晚上……
青涿捂着额头,有些崩溃地揉了揉太阳穴。
昨天晚上被植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嗯?】没有听到回答,它有些疑惑。
【清醒了。】青涿不敢大意,抿着唇尝试性地用意念回答它。
那道意志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回应,接着说道:
【接下来的话要记住。】
【昨晚你因为违反花朵幼儿园园规而被关入禁闭室,进去以后,你很快就睡着了,今天一早就被放了出来。除此以外,你什么都不记得。】
【以后要好好遵守规定,听老师的话,记住了吗?】
这些话,这个说辞……!
【记住了。】青涿强压内心的震颤,连表情也控制住,安安分分地回答道。
话音落下后,便不再有多余的言语被传送过来,青涿缓缓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板顶上的时钟。
八点四十五分。
老师和同学们马上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