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油灯将小屋里照得亮堂堂,将床榻前头那一点蜡烛的光芒盖去。
笔墨顿住,她长长舒了口气,第一次将合作社的模式推行到古代,这也算是跨越时空的一种大进步了。
合作社入股农民每户每年交定金算是参舍费,入了社的农户会有该村的社长管理,统一给予天气信息,入社农户可以互相帮助。
她作为社长,会教出第一班学生。当然,想法远不止如此,如果可以,她希望将这样的合作方式传递到这里的每一片土地上。
“生活已经越来越好了。”她欣赏着桌上写好的密密麻麻的社规,起身边感叹道。
“只是……字有些丑。”傅之安静静陪在她身边,静静看着那张事无巨细的社规。
今日他知道她的本事远不止于看天气,以往只知道她勇敢而识大义。虽然爱吃些,看起来贪生怕死却于这危世有自己的见解。
他爱慕她,可却得不到她的点点回应,他以为是一个女子的矜持,或者她内心的恐惧叫她不敢接受。如果只是这样,他有足够的信心,用温柔,用耐心,去融化或者叫做爱的哄骗,让她成为自己的爱人。
可今日,他看见了他们之间所横亘的沟壑,其实远不止如此。
这里是旧的,而她是新的。她是新的,这片土地上没有一个人有这样新的思想,甚至于都城那些拿着高昂年俸的士大夫。她是新的,不曾想过如同这里的女子一般,以嫁一个好夫君为梦想。
来到这个村子里,他也曾努力成为她的依靠,但却总能感觉于她的距离。即使是一张榻上,也是划清界限的同床异梦。或许有感动,但也仅仅是感动。
“以后我可以帮你,”在触碰到她手的一瞬转而拿起那张纸,“让你的天气社推行到所有的乡镇上。”
灯火下的人转身欣喜道,“那可太好了,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根据地势锋流绘制运河图纸,将东南的水涝引导干旱的西北去。”
他已执笔,重新帮她抄录一份字迹隽永的社规。
灯熄灭时,榻上人尚且兴奋还掰着手指头细数一年能赚多少钱呢。盘算这要在江南烟雨地买一座大大的宅子,一年四季便全国巡视每个村镇上的天气社。
“睡不着吗?”
“是啊,一想到以后能有许多钱就开心。”她倒是实诚,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都能感受到她满脸欣喜的雀跃之情。
他沉默许久,“不久之后我便是国君,如果我们……”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仅一被之隔的人已经没了声音。
黑暗中能听见隔壁鸡舍里咕咕的鸡叫声,越发显得屋中寂静,他拧紧了薄薄的一层被褥。
他们之间好像只是盖了一层薄薄的纱,除去过去的恐吓与逼迫,现在的逢场作戏,好像只剩下划清界线。正如他说帮她推行天气社,她便报以运河图纸。
干干净净,一触即离。
床那头动了动,“其实……我挺感激你的,你对我很好。”她说着感激,却往里侧躲了躲,空出来染着体温的床铺在空气中逐渐冷却。
“只是感激吗?”他语气有些嘲讽,好似是对自己说的。他不知如何爱人,已将自己的一片肺腑全然抛出,却仍然不知如何抓住一个人的心。
每每她出入家门一次,他便担心一次。那些美誉,那些银钱,好像将他们隔得更远,他觉得自己变了,如同一个看守家门的妇人,生怕自己的夫君有出息而远离自己。
乌云去了,露出皎洁的月光洒入内室,能看见她披散的发柔柔的闪着光泽。
“阿霜,我很后悔,后悔将你送去了寨子里,让你不能信任我。我以往觉得你怕我,只要对你再好一点,便能打消你的疑虑。”
“你出门去镇子上,我害怕了许久,不只是李瞎子的前车之鉴。我怕你说得不够准被人欺负,更怕你像现在这样,有本领到足够自由可以随时丢弃身边的任何人。”
他垂着眸子,却精准的找到了她的手,“你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
“阿霜,你很聪明,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两颗心砰砰的跳,汇聚成手中的一片湿热。
“我是要回家的。”她用了些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她裹紧了被子,狠下心将自己贴到了墙壁上,留下床榻中间大片的空白。那只向上的手掌还愣在原地,虚虚保持着手中握持的形状,纤长的手指在冷色月光中透射出伶仃的影子。
他愣住许久,才迟迟听见断了心弦的铮铮之声,讪讪将手掌收回。如水的月光沉淀下来,胶着住呼吸,窒息感麻木了整个身体。
他们之间,好似没有了可能。
天色将亮,她早早便出去处理她的天气社事务,而后便背上简单的行囊去往镇上。
留在家中的人只沉默的劈柴,汗水滴落在柴火堆里,他不敢抬头承认那些大娘的赞叹声,说他娶了绝世无双的妻子,更不敢抬头去看看她的背影。
路上的人亦走得飞快,她心中也有些难受,却不知如何留在家中面对他。好在怀中揣了七八个村子的委托,忙完了镇上的事务,她还要去镇子上收取入社农户的社费,做出名单,再挑选几个孩子跟着学习。
村子间隔的距离大,没有三四天,她不会回家。
刚进镇子,烟花铺里的伙计便雪亮着眼将人请进了铺子里。
“林姑娘,这几日来找您的人可不少呢。尤其是米铺的王老板,开新铺子出手阔绰,一下就撂了五两银子。”伙计也是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两眼放光便将银两拿了出来。
林径霜接过,从怀里拿了一把铜板放入伙计手中,“你们也辛苦了,这些去门口买盏茶润润口吧。”
伙计瞬时喜笑颜开,将钱揣回怀里,“这说的,您和我们东家关系这样好,就和二东家一样的。”
冯钰从里间出来,伙计立马噤了声,往别处去了。
“你雇的伙计被我收买了,怎么不生气?”林径霜打趣道。
冯钰笑得温柔,将她往后院请,“便是真的二东家,又如何?你想要送与你就是了。”
“我可不指望你这些钱,我现在可大小也算个老板了。”她亮起怀中一沓村民入社意愿。
几场雨一下,天气转凉,院中的小几与竹凳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毛毡。冯钰看着她介绍自己的天气社,眼中赞许之意越发明朗。
“妙哉,不想竟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他看着她图画的发展轨迹,“只是这样的农事生意,怕是得了朝廷的帮助更好。听说都城的新王即将登位,陪都里的旧臣并不拥护,还不知这天下到底落入谁手。”
今日出门有一半是为了躲傅之安,不想在这里还能听到关于他的事。她收了图纸,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些陪都旧臣想要如何?”
“那自然是想杀了这新王。我还小时,国尚未灭,便是现在陪都这几位旧臣势大,凌驾于君主之上,听说那旧君主不过是个傀儡,事事都得听他们的。”
见林径霜听得眼都不眨,他垂眸笑道,“我这都是听来的,不可全信。”
“没事,你继续说呢。”她还想知道这国是怎样灭的,“听说前面那位旧君并未留下子嗣,那后来……那位少主是?”
冯钰捏着茶杯一笑,“这便是市井皆知的了,旧君没有子嗣,只能过一个有才智的宗室子养在宫中。旧君仁厚,不舍养子与父母分离,便只在名义上收了这位宗室子。后来旧君病危,宗室子被私诏入宫,拿了继位诏书却被老宰相为首的旧臣控制起来。”
“好在这少主的亲生父亲手中还有些兵权,总算是九死一生将孩子救了出来。据说那一夜宫中血流成河,那少主的母亲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被骗喝了毒酒,未等毒发便被砍了几十刀痛苦而亡。”
“有传闻说那少主亲眼见着自己母亲身死才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阴险狡诈从无败绩。”
林径霜心中触动,他从未与她说过这些,最多的不过就是叮嘱她要躲着陪都旧臣的暗探,却不想其中藏在这样的血海深仇。
“你怎么了。”
她端起热茶啜饮一口平复心境,“没什么,就是,这新君有些可怜。”
冯钰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着,“昨儿药铺的温老医师也过来找你,我问他什么事也不说,只说要你去一趟。”
对上冯钰关切的眼神,她道,“你放心,我身体好得很,只不过我与温老也有合作罢了。”
她出了门,远远便看见等在门口的温絮。依旧是不修边幅的翘腿等在铺子边上,一边的小药童忙来忙去晒切好的饮片,照顾病人。
“怎么样了?这离你说的日期可还有些日子呢。”
老头高傲一抬头,“所以说老夫靠谱嘛,陪都那人听了这药,快马加鞭便将赶过来了。”
“陪都?”林径霜皱眉,“老头儿,你说的人靠谱吗?是干什么的?”
“老夫介绍的人自然也是医师,只不过人家有钱,在陪都和都城都开了药铺。”
看他回答流畅并无作假的嫌疑,林径霜这才有稍许放心。“药在家中,三日后我送过来交易。”
温絮瞪着眼,“你不会是想毁约吧!你要是骗老夫,我不仅把你毒死,把你那丈夫也给毒死。”
“三日之后,我拿药丸,你准备好银两,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这一日间,她听到太多陪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