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那块如磐石的地方似乎被叩了一下,轻轻的却带着经久不息的余震,一点点撼动心绪。
回过神来,她挣脱他的手,步入房中。
她是要过好日子的,是要想办法回家的,是要卖了药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的。
烛火吹熄,傅之安没有去田间,和衣规规矩矩躺在榻上。
约莫子时,零星的雨落下,起先是滴滴打入茅草屋顶,不一会儿便有豆大雨滴落下,一颗颗乱珠般砸入屋顶。
确实好大一场雨,浇灭了庄子里许久不灭的浮尘,带走了沉积的暑气。
一夜安睡,夜间的暴雨早将缺水的稻田灌满。
林径霜醒时,屋内照旧是只剩她一人,窗外夜雨的清醒晨风里能闻见煮粥的气息。
她梳洗好只开了一条门缝,便看见焦大娘笑着迎上来,带着八卦的表情打量着她。
“阿霜,没想到你还能看天象呢,怪道小傅这么宝贝着你。早上进了你们院子,还叫我小声说话不要吵到你呢。”
说罢便拉着林径霜往屋里去,小声的要说体己话。
“你伤才好,不急着做那些事。就算外面有些狐媚子,大娘也帮你看住!大娘和你说,赵家的那娇小姐,可看上你家小傅了,一天天的上赶着往他面前跑。”
众所周知,粉头子的对于正主每一点的感情升温都是喜闻乐见的。
“我看你身体好了不少,今儿中午大娘便带你一道去地里送饭。”
那些村庄里的农夫汉子,好不容易看见这一位貌若潘安的俊俏郎君,话少又能干。家里有闺女的,没闺女的便叫上旁系的侄女儿们,一个个借着送饭饮水的名头偷偷来田里相看。
饶是焦大娘日防夜防,一张嘴皮子磨破了说人家小傅已经金屋藏娇了,却还是抵不过慕少艾的年轻姑娘们。
她必得带着林径霜去田里走一趟,也好叫那些背地里嚼舌根子的人打打脸。
播种后的第一个雨夜,与禾苗一起疯长的还有地里的稗子。一根根矗立在田间,倒是比禾苗长得还好些。
男人们早早到了田间,将那些深色枝叶的稗子拔掉,以保证禾苗能在接下来的开花和灌浆期获得足够的营养。
日上三竿,焦大娘终于忙完了家中的闲杂事物,带着伤口初愈的林径霜煮饭。
“阿霜啊,你们若是在这里住得长久,便可以养些鸡鸭,一来补贴家用,二来也可以自己补补身子。”
原本坐在灶边的人已经昏昏欲睡,守着焦大娘点好的一口灶添点柴火。
“可我什么都不会,”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赶紧向灶底添了一把晒干易燃的树叶,以防这口灶第五次被她熄灭。
“什么味儿?”焦大娘敏锐的嗅着鼻子,一拍脑门儿,“我的娘咧,阿霜你把锅烧糊啦!”
锅盖揭开,一股焦味儿扑鼻袭来。
她手足无措的站一边,像是一个做错事等着家长抢救的孩子。怎么办,若是傅之安一个人吃还好,可这是两家人一起吃的饭。
一瓢水进了锅,将锅里黑乎乎的锅巴搅和搅和成了一锅锅巴汤。
“阿霜啊,你以前是哪家人家的小姐啊,不会起灶就算了,怎么连放柴火还能把饭煮焦哦。”
焦大娘人不坏,可嘴巴是出了名的快。
“得亏有小傅这么一个大傻子养着你,不然得饿死。”她手脚麻利的将燃了一半的木柴转移到旁边的灶膛里,起锅炒菜。
只简单的两个菜,放入备好的挎篮中,再盖上一条洗干净的布巾。
林径霜挎着篮子正准备出发,却被拦了下来。一只锅底灰捂熟的鸡蛋过了凉水放到她手中。
“快把篮子放下,大娘来提着。乖乖把这只鸡蛋吃掉,长身子呢。”
手中的鸡蛋还有些微烫,她只觉得眼眶中有什么东西热热的。
焦大娘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幼年时分,她也是这样手里捧着冰激凌跟在干活儿的妈妈身后亦步亦趋,犯了错永远有家长兜着。
不知道那个世界,妈妈有没有知道她出事的事情。
最早一班的飞机一定会带来她的妈妈,希望能迟一点,让那条泥泞的山路再干一些,不要着急赶路摔倒。
嘴中的蛋白微咸,混着泪一同落入心肠。
身后的小尾巴默不作声,焦大娘不放心转身看,瞬时不知所措起来。
“阿霜啊,大娘,大娘没有怪你哈,饭焦了那就焦吃 ,吃到肚里一样饱。”
若是让她一人安静想家,或许能压抑下来。可焦大娘的贴心安慰,只能让她更加思念。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嘴边尚且占着星点的蛋黄,将满心的悲苦尽数倾吐。
装着饭食的篮子安放在田埂上,焦大娘接住眼前无措的孩子,常年劳作的手抚上早上帮她挽好的发髻。
她不懂得她经历了什么,可是身体里隐藏的母性叫她心疼眼前的姑娘。
“我想……呜……我想家,想我妈妈……”口中混着东西贪图不清,唯有妈妈二字清晰入耳。
焦大娘立时抱紧怀中人,如同哄婴孩般在背后轻拍。此时,她愿做林径霜的母亲,在离家万里远的地方给她母亲的怀抱。
“阿霜,不哭,母亲……大娘在呢。咱们不怕。”她声音颤抖。
她也曾是一个母亲,有一个聪慧可人的女儿。可十年前,她的女儿被战乱中的混小子骗跑了,自此她便致力于红娘事业,为村中每一个姑娘找到幸福归宿。
不知她的女儿此时身在何处,在想念母亲时有没有一个人这样抱住她,给予安慰。
许久,怀中人才收拾好将满目泪痕的脸抬起,刹时便被那双劳作的有些粗糙的手抹去鼻涕眼泪。
母亲才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焦大娘,我……我就是想家了。”嗓音中的哭气尚未消尽。
一双素手被握紧,“孩子,你的家很远吗?你还认得家吗?”,林径霜缓缓摇头。
“我的孩子也不认得家了,”笑颜常开的一张脸此刻将岁月的悲戚尽数写在脸上,“阿霜,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母亲。”
焦大娘强展笑颜,“你不会挽发,每日清晨我便过去给你梳漂亮发髻。你愿意叫我阿娘便叫阿娘,不愿叫便照旧叫我大娘好了。”
焦大娘擦干泪,挎着篮子继续往田埂前方走去,男人们还在田里等着吃饭呢。
身后的尾巴依旧跟着,她其实并未报多大期望,想必一时半会也没人能这么快接受。
可行了没几步,身后人便追了上来,一双没有受过苦的素手牵住她的粗糙双手。这是孩子牵住母亲的姿势。
“焦……焦阿娘”,身后的姑娘怯生生的叫着,她心中却欢喜一片,颤声应着,捉紧那只手向前走去。
战争带走了她的女儿,如今又送还一个,到底补偿了内心深处的伤痛。
田埂上的草叶扫过裤腿,远远的便映出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田里的男人们见到家里人来送饭,从田中央移到田埂上洗去淤泥。
“怎么来了?”温雅声音在耳边响起,在田中央时他便看见跟在焦大娘身后的单薄身姿。
四目相对,那双哭红的兔子眼睛霎时转还,不愿看他。
傅之安却放了手中那碗泡发了的汤饭,扶着她的脸颊转过来,“哭过了?为什么。”
一夕之间,仿佛回到了军营中执掌主权的君主身份,语气中不自觉带上强制与压迫。
可现如今,林径霜已经不怕他了。扭身起来,她现在不愿理他。
不远处将将分好饭的焦大娘看着两人闹了变扭,走过来挡在林径霜身前。
“小傅不要太挑剔,饭虽焦了一样吃的。不要太过苛责我们阿霜。”两面说和,她又捏捏林径霜的手叫她示个弱。
半新不旧的罗裙随身而转,几片衣袂带着皂角香气扑入傅之安口鼻中,那是他昨日晨起时洗的。
冷着脸的小妻子在身旁变扭坐下,两只眼下是一片潋滟绯色。
“就因为饭煮焦了就哭?”他忍不住调侃道,“这以后还怎么敢让你干活儿。”
一旁人瞬间扭头,“你想让我干活儿?”,果然这人等她伤一好便要暴露本性了。
“我可是为你挡了一箭,如今还没大好呢!”
田埂上的人却笑得得意,劳作一上午微乱的发丝飘零耳畔,长眉星眸多了许多烟火味。他是逗她的,许久都没像今日这样有生气了。
刚吃完,便被夺了手中的饭碗,恶狠狠的添了第二碗塞到他手中。
“我还以为你要饿死我呢。”他握着碗,笑得灿然。
“哪能!我还等着你当长工养活我呢。”
田埂上渐渐坐满了中午休憩的人,以往过来看傅之安的姑娘们看见了林径霜之后都红着脸,送完饭后就匆忙回家。
饶是没有上过学堂,也懂得他人之夫不可觊觎的道理。
“傅之安,那是谁?”
远远的来了一套红罗裙,手里提了一只精致的食盒,与这里做工的农家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狭长的眸子只瞟了一眼,“是个不相干的人,不要管。”
话未落音,那红罗裙便愈来愈近,直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之安哥哥,”黏腻的声音响起,傅之安面若寒霜。但凡有些眼力见的人,看见他身侧有了林径霜便不应该再打这个招呼。
“昨夜委托你为稻田放水,夜里突然暴雨,我挟雨伞在田边等了半晌,却未曾见你。”她放下手中的食盒,开开盖盒儿,里面是一碗喷香的烧鸡,打开第二层,是时令的芋泥饼,香甜气息扑鼻而来。
傅之安并未瞧一眼,略微偏头却看见身旁的小妻子两眼冒光,几乎要扑上去。
他要被气笑了,这人除了认吃的是什么都不管了。
他偏身遮住她与烧鸡对接的目光,听见身后人微微不满的动了动,一只脑袋便从肩膀处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