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被草木绊住,曙合拉在这棵榕树下从没讨到过什么便宜。一次是年幼时的赐名,她成神明的侍者,被困住整个青春,一次是目睹着那日泰为她与族人反目,她承诺献祭生命。
而现在,从未现身过的神明啊,如果你去看看躺在床上可怜的姑娘,如果你怜悯这片丛林里的子民,求你让我逃吧。
她第一次如此希望侍者的身份能与神明相通,为何接受人的祭拜,却不赐予福泽呢?
曙合拉扯下脖颈上的那株血红色的珊瑚珠,用力往另一个方向扔去。
“在这里,她往这个方向跑了。”
她摆脱了身后的追兵,汗珠从剧烈起伏的前胸沾染上厚重的白绢,层层叠叠的缠在身上,难受极了。
可她无暇顾及,这次信息传递已经失败了,那么那张图纸到底要怎么办,带回去势必在寨中等死。
她是唯一的生机,只能跑,越远越好。
葳蕤的林中草木在晚上显出葱郁的影子,张牙舞爪的投射出野兽的形状。心如鼓擂却不得不往前跑。
“把东西交出来,”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没有火把照亮颜面,却叫人一眼就认出。
跛行的腿,这寨中只有一个人。
戴平上前一步,哄骗着却语气森然,“我是傅军细作 ,把东西交予我便可。今晚的行动已经暴露,不可能再有人来接应。”
他看着曙合拉不断推后的脚步,耐心耗尽。
“给我吧,一会儿士兵找到这里就来不及了。”
他是汉人,可他与祭司走的那样近。她还记得那日林姑娘刚入寨,大庭广众下那样的逼迫,可戴平并未帮她解围,后来种种,戴平都不曾对她照顾。
“你要我给你什么?你说出来我就给你。”
她捂着从胸口那里藏着用羊皮包起来的图纸哦,厚厚的一张贴在胸前。
黑暗中,戴平眯了眯眸子。果真,被他猜中了,他本以为只是一封不大重要的求救信,只是这样的一诈,便得知林径霜真的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此时送出,必定是足以保命的重要物件。
今夜无月,腰间的长刃把出只能听见一阵破风的剑鸣,暗夜中只有长长的一道影子。
杀了曙合拉,所有的情报都只能聚集在自己手中。
今夜一过,大局已定,他戴平将是这场战争唯一的胜利者,傅之安兵败,寨中人皆亡,戴安的仇便报了。
长刃破风,已然斩下一簇发丝,却被赶来的人一脚踹走。
戴平的腿脚,若是对付一个女子还有胜算,可若是一个魁梧的汉子,则劣势尽显。
跛腿被人踹了一脚,他躺在地上抱着那只伤腿痛护,本就错位的骨肉没能得到医治,如今暴力击打,他几乎站不起来。
瘫倒在地等待死亡降临的少女被揽进一个宽厚的怀抱,无论何时的危险,他总能找到他。
抱起怀中人,一丝迟疑都无。
“我们走。”瞬间消失在葱郁饿林中。
那日泰知道,寨中本来就无容许他们生存的地方,况且这一次曙合拉帮着林姑娘送信被发现,做实细作的名号,他们早就没有机会了。
两个时辰,崎岖山路几乎将两个人的力气耗尽。直到足够遥远,听不见寨子里的声音,也看不见烛火,周围静谧得只有隔岸山上的猿啼,幽微的萤火围绕周围。
“那日泰,对不起。”她知道自己闯祸了,是她将他们推进了没有退路的地方。
松树在夜间散发着幽香,连同虫蚁都不敢靠近,裸露在外的肌肤覆着一层薄汗,萤火飞近时能看见汗水反射的微光。
仙境中更显出浓烈的男性蓬勃的气息,曙合拉没有往日的羞涩,寻着那片胸膛贴上去,动作间透着依赖。
身后一只大手从容扶上,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你后悔吗?”
“不后悔,我只是害怕,害怕将你也拖入这趟浑水……你毕竟,还是王。”
男人的喉结微动,“不后悔就好。”他搂紧怀中人,“什么王,从我不听他们话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王了,从傀儡到自己,说起来还是曙合拉救了我呢。”
大掌移到腰间轻微拍着,“好了,休息完就要起来赶路了。”
林间的枯枝在鞋底断裂杂响,或许这一场突然的奔逃,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件好事。无需假死药,追寻自由不过是足够的勇气与相伴。
两人,与大江山川而已。
寨中已乱做一团粥,没能找到人的兵士们胆战心惊地等着祭司的发落。没了那日泰,祭司不在遮掩,掀了黑袍坐在主座上,下首没人敢置喙。
三角眼倒吊着,扫视屋内战战兢兢的臣民。
“是谁去追的啊。”嗓音沙哑而尖细,阴冷的语气从骨缝中散发着寒气蔓延在每一个关节。
一个汉子迟疑着站出,不多时,豆大的汗珠便从额头绽出,清晰可见的滴落到地板上。
祭司握着茶杯,略微掀起眼皮,一个示眼神示意,汉子边讨饶边被拖了出去。
不多时,门外略远处的便传来惨叫声,不是一刀毙命,而是延绵的,一丝一缕的生命流逝的惨痛声。祭司毫无反应,将那杯喝空的茶水重重的落到桌上。
“有人要断我的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陡然睁大,如同暴怒的阴司鬼怪,“我活不好,你们谁都不用活。”
没人敢动却都内心戚戚,他们没了王,或者联合着早就逼走了自己的王,这是他们的报应。
一双跛足顶着怒火而上,身上是狼狈的泥灰落叶。
“神女是傅贼细作,为保祭司大计,最好将她收入地牢。还有最后两日,要是让傅贼知晓恐怕祭司的计划要功亏一篑。”
此刻的他拖着一条伤腿,满脸阴霾,纵使比祭司年轻了一个甲子却是一样的沧桑阴郁,如同地狱里沾了一身腌臢的血罗刹。
祭司冷哼一声,精明一世,他不是不知道戴平心里绝对有自己的打算,可如今他说的这番话也在理。
不管山外的傅贼是否知晓,只需看好神女不出差错,只要两日,便举寨搬迁。
两日后,天色大亮,他便带着心腹臣民随嫁迁走。
一座空寨子,留给傅贼又如何。
林径霜原本昏沉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尽管疲惫,她却更加清醒。
寨子里灯火通明,火光不是晃过墙壁,不时有士兵奔走的声音。不多时,她便听见门外看守的士兵多了一倍。
她知道,曙合拉失败了,不知有没有逃出去。
这样的苦,本与她无关的,是因为善良所以才帮自己送图纸。林径霜很后悔,她明知道曙合拉是一个不多与人打交道的姑娘,怎么能将这样杀头的任务交给她。
她攥着手中的被子,撑着力气想起来去找祭司。
她要坦白,坦白细作的身份,坦白图纸,坦白曙合拉帮她是因为逼迫。
求生欲再强,也不能没良心到让别人因为她去死。
她刚拢起衣裳,大门便被打开。
烛光从上方落下,愈照得屋子里一片寂静。她对戴平本就没什么好印象,可一时间站到对立面,她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
一开始,按着军营里的叫法,这是她的同袍。
如果说一开始的戴平还会掩饰,那么如今早就明明白白的将仇恨写在脸上。
“戴平,曙合拉呢?”
“她在哪里?”
戴平并不愿意理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这就带你去见她如何?”
林径霜脑中一片空白,被抓住了吗?那日泰能救她吗?或者是自己,还是朝客,她愿意吃下所有的蛊虫作为交换。
那是这个寨中,不,是这个世界里唯一没有索取的善良。
身子虚弱,她几乎被戴平整个提起。
“我告诉你我给了傅之安什么东西,你放了曙合拉好不好。”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低声下气的求饶,即使是傅之安也不过是马屁狗腿一些。
可戴平不吃这套,他根本不在乎她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要的是这样的消息掌握在自己手里,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傅之安。
他要让傅之安在她出嫁的那日攻打,寨内人最全,傅之安攻打最难,两败俱伤才是戴平的目的。
林径霜的自作主张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他不再隐忍怒气,只想找个人好好发泄。
“你被发现了,还害了帮你的人。早告诉你有东西托我就好,”他低头,冷若冰霜的气息直喷林径霜的脖颈,“可你不肯听我的,你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林径霜终于看见了所谓的地牢,暗无天日的潮湿木材混着空气中的铁锈味,不用细嗅便能感知到的血腥味。寨中本就多蛇鼠虫蚁,这里就更多了,不时能听见角落里发出的嘶嘶声。
途经牢房,每一间都细细观察,好在没有曙合拉的影子。
“戴平,为什么?”她没有被送进铺着潮湿茅草的牢房,而是在正中间,两只铁环锁在那根十字绞刑架上。
她自问没有与戴平发生过任何冲突,而戴平却每一次都想看她狼狈,无助,更甚者此时撑着一根铁棍向她走来。
“为什么?”戴平冷笑着,眼底透出嘲讽与悲凉,“你应该去问问傅之安,他怎么敢,怎么敢把你交给我的?”
铁棍掀开长至脚踝的裙边顺着腿骨向上爬去。
林径霜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痛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