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和放下铅笔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他看了眼时间,时针指向七点,一宿没睡,眼下晕染着一圈淡淡的乌青。
他走出房门,楼下沈修寒依旧在沙发上酣睡。昨夜上楼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白清和双手环胸靠在一楼扶梯上看了一会儿,楼下的人睡得那么香,困意突如其来,他返回房间抱着一张毛毯下楼,往沈修寒身上随便一搭,扯一点毯子的边角给自己裹上,趴在沙发边就这么睡下了,像只亲人的人形犬,一觉睡得很是舒心。
沈修寒一觉醒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心情复杂。
白清和蜷缩在沙发边,手将将够住厚重毛毯的边缘,大半身子露在毯子外面,感觉不到冷似的。他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嘴角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缱绻笑意。
这人就这样守了他一晚上?
小傻子。
放在往常,他应该直接掀开毯子把人弄起来,可今天或许是酒意还没完全散去,他竟然觉得这傻子的睡颜有点可爱,动作连自己都不自知地放柔了许多。
沈修寒揉了揉太阳穴,用毯子把人包住,抱他上楼去房间里睡。
白清和一觉醒来,懂得了一个道理,没有人不喜欢甜言蜜语。以前他是想都不敢想的,沈修寒会把他抱到床上睡觉。
中午沈修寒给他打电话问他下午什么安排,想让人来接他过去吃午饭,白清和原本就计划要去探望师父,直接和他说了,沈修寒倒没说什么,只是不怎么开心就是了。
白清和现在几乎是扳着手指头算时间,一天又一天,眼看到了年底,京城四处张灯结彩,年味渐渐浓了起来。
草草吃过中饭,白清和又回房看了会书。
他本科学的是地质专业,虽说他大一就办了休学,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希望能回去把书念完,平时的专业课一直没敢落下,自己抱着书啃,看看网课,还算顺利。
这座城市和其他的繁华都市还是有所不同的,除了数不尽的钢筋水泥,还有隐藏在西城区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边的人情味。
白清和坐上公交,一路晃晃悠悠地到站下车,顺着车站往前走有条道,小道两边的树枝光溜溜地,不见一点绿色,反倒被左邻右舍通通征用,挂起了大红灯笼。熟悉的石板路,白清和闭着眼都知道哪儿有个不平的坑,一步绕开,再看见旁边追赶的小孩在那绊上一跤。
七弯八拐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白清和刚推开一扇新上了红漆的铁门,里边就传来了一声粗气的妇女之音:“清和?!”
一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手里摇着锅铲,朝着内堂大喊:“常青!清和回来了!”
“师娘!”白清和把手上提来的伴手礼放在院里的桌子上,猛地一吸气,“今天有糖醋小排吧!”
“臭小子,你那狗鼻子还是那么好使!”师娘陈慧玲是南方人,做得一手好菜,性格却十分豪爽。
“长青!快出来,长青!”
陈慧玲往里屋走了几步又跟着喊了好几声,柏长青才姗姗来迟。
“你师父上了年纪,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别见怪。”
柏长青身前绑着咖色工作服,手上拿着几把平刀,许久未见,头发几乎快要全白。
“白清和!你还知道回来啊?!该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老头子了!”
白清和连忙迎上去,话到嘴边几乎哽咽住:“师父!你说的什么话啊,之前给你买的助听器呢?怎么不用?”
柏长青抓着白清和的手:“我只是老了,又不是聋了!用那玩意干什么?!”
陈慧玲把两人往里迎:“进去说!”
白清和跟师父师娘话了会家常,就跟着柏长青进了内室,陈慧玲知道他们爷俩要说正事,自己出门采购年货去了。
白清和掀开帘子,熟悉的幽香钻进鼻子,不管来多少次,每回第一眼就注意到的永远是内室里高悬着的那块有年头的匾额——
巧夺天工。
白清和跟着柏长青再往里走,便到了柏长青存石的地方。
一丈高的墙壁,镶嵌了数百珍隔。
匾额下面摆着一尊菩萨像,十年如一日,香火没有断过。
白清和十分老道地捻三支香点燃,香过胸口,同满面慈光的菩萨像对视一眼,立刻垂下眼眸,手中的礼香莫名颤动。
人心如此,欺得了他人,骗得过自己,可是万万瞒不住头顶三尺的神明。
柏常青虽然耳朵不如从前,但腰不弯,腿不抖,手握刻刀走石纹,不偏不斜,人如其名,松柏常青。
“来看看,刚得的好料。”柏长青从自己的工作台上取下一件半成品,拇指大的血色翡翠在灯光下靡丽非凡,其间掺着一缕明黄。
白清和从旁取来一副白手套,将玉石置于黑色绒布上,眼前一亮。细细观察几分钟后,他摘下手套整齐叠放在一旁:“冰种,真漂亮。”
柏常青不无得意地拍了拍他的头:“你们三师兄弟,就数你识货。”
白清和就着柏常青摸头的动作,蹭了蹭师父的手,安心的熟悉感瞬间将他扯入回忆,无比怀念从前在师父跟前的日子。
他从小无父无母,不知道如何跟长辈相处,每每闯祸,柏常青都会像这样,拍拍他的头,和他讲道理,而后再罚。可他偶然间发现,只要收起自己身上的倒刺,顺着师父的掌风,领罚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
而白清和被摸头后要回蹭几下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喜欢?喜欢就拿去。”柏常青大手一挥,仿佛只是随手赠了一块花坛里的鹅卵石。
白清和在玉石上流连的手指突然僵住,石料表面的热度迅速褪去,他腾地从椅子上起身,侧身迈步,下意识地想离开这里。
柏长青按着他的肩膀坐回去:“坐。”
“师父......”
直到柏常青用黑色绒布重新裹住那块夺目的冰种红翡,白清和的身体才不似之前那般紧绷。
他双手撑在椅子上,戒备地盯着桌面,三番两次想逃,却发现师父的手劲儿不减当年,浑厚有力,略施巧劲就把他降伏在五指山下。
白清和同他僵持了一会,往椅背上一靠,露出一个轻松舒缓的笑容,将双手摊开,示意柏常青他不会再动。
柏常青也不怕他耍诡计,礼尚往来松开手,双手背在后面:“清和,你知道,师父就对你大方,再好的料子,只要你瞧上了师父没有不给的,为这事那两个臭小子没少在背后骂我。”
白清和向前趴在桌肚上,忆起从前两个师兄因为争风吃醋,故意弄毁石料以示抗议,被师父追了五条胡同,不自觉将嘴角咧得更大了些,鼻腔里哼哼出一声气音。
“你知道为什么吗?”柏常青停下看他,正好撞见白清和躲闪的眼神,连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他竖起一根食指,在他额心的位置轻轻一点,“好料,你担得起。”
短短六个字的陈述句,字字珠玑。柏常青说这话时干脆冷静,像块顽石,却无形中搅动了千层波澜。
白清和躯体一震,渐渐抬起头,怀疑的,摇摇欲坠的目光随着柏常青粗粝的手指看向那块裹着红翡的黑布。
“都说玉如人心知冷暖,我觉得说得不错,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孩子,只是你的心和这块玉一样,被黑布蒙住了。”
白清和攥着那块黑布脱口而出:“我没有。”
“清和,你从来都和别人不一样,挑料看人的眼光从小就刁钻。”柏常青说,“你小时候我总说,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股子磐石一样的韧劲儿,或许天赋很重要,但如果假以时日你能做出成绩,靠的一定不是天赋。”
白清和双手并拢,遮住眼前的光线,声音微微喑哑。
“师父,别说了。”
柏常青的手饱经风霜,能抬起百斤重的巨石,也能刻出最精细线条,可现在,这双手只是带着长者的温度,捧住了白清和的头,接住了他所有的恐惧。
“清和,这同时也是你最致命的弱点,有执念,还偏颇。”柏常青揉了揉他的发顶,“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就悟出一个道理,人要学会自己放过自己,你不能总躲在一块破布底下。”
内室一片寂静,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轻声吸气哽咽的声音在屋子里渐渐扩散开来。
白清和颤抖着伸出双臂,用力抱住柏常青,宛如受伤的幼犬在雄犬怀中寻求保护:“可是师父......”他傲人的眼睫上挂着湿漉漉的小珍珠,努力往回收却怎么也收不住,“我再也拿不了刀了。”
柏常青工作服的前襟湿了一块,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一个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在他面前失声痛哭有什么违和之处,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他的脑袋:“我知道,都知道,孩子,哭吧,你早该哭一场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这是谁也救不了的孽障,菩萨也不能。
白清和久违地发泄过后,陷入了无边无际地疲惫,哭着哭着直接在柏常青怀里睡着了。
柏常青让陈慧玲拖来他午憩用的躺椅,把白清和放平,松了口气。
陈慧玲看着白清和的睡颜,不禁红了眼圈:“这孩子不知道憋了多久,自从阿彦走后,恐怕一直没睡过好觉,两个好好的孩子,怎么弄成这样了?”
柏常青连忙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去了外室:“别说了!说好以后不提,让清和听着又得难受了。”
陈慧玲眼泪珠子啪啪下落:“都赖你!光耀门楣光耀门楣,你就知道名啊利啊,什么都比不上你那块巧夺天工的牌子!”
柏常青弯腰撑在桌上,由于年迈而浑浊的双眼也渐渐湿润。
“什么破比赛!那个塔克林要参加你自己去参加,别再来祸祸我们清和!这些年他已经过得够苦了。”
外室沉默了许久,白清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柏常青怕把白清和吵醒,替他接起了电话。
“喂,谁啊?”
沈修寒听见陌生的声音先是一愣,然后才问:“我找白清和,您是他师父?”
“是啊,你哪位?清和睡着了,你有什么事吗?”
睡了?
沈修寒想了想:“我姓沈,没什么急事,叨扰了。”
“哎!等等!你是清和朋友吗?”柏常青突然叫住了他。
“算是吧。”
特别亲密的那种。
“那......”柏常青似乎有点纠结,最后关心胜过了理智,“你知道清和现在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吗?他不肯留在家帮忙,只说在外面找了份工作,我问这孩子他也不说,老让我们记挂,太不让人省心了。”
沈修寒合上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嘴角不自觉上扬,原来是叛逆的坏孩子。
“他目前为我工作。”
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让他开心。
柏常青吓了一跳:“原来是清和的领导,他在单位表现还行吗?”
“挺卖力的。”沈修寒喝了一口咖啡,“您要是想知道他的具体表现,改日我可以登门拜访,和您详细聊聊。”
“那真是太谢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总:小傻子
小白:大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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