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天际边流云渐黯,庭院中尚有薄薄一层积雪,廊庑下垂着的大红纱灯在风中摇曳。
有一少女,窈窕瘦削,着单薄的素色襦裙,长发披散在身后,粉面含春,指如葱根,只是那本该潋滟着万千柔情的桃花眼,此时空洞呆滞。
望着雪景,温缈手轻轻抚上眼眶,细看可以发现她的手颤抖的厉害,眼角甚至不受控制的蓄满了泪花。
她还活着……
她这样坏的人,竟然还能活着……
醒来那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记忆宛如翻滚的浪花,从她脑海深处席卷而来——
她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苏醒的,寝屋里熏着上品的二苏旧局,暖香扑鼻,仿佛能令枯木逢春,使人绝境逢生。
而周遭的家私桌椅皆是雅致中透着点点奢华,是富贵人家才会有的布置。
还不等温缈想明白自己是被谁人所救,眼睛又是被谁治好这些问题,就有人推开了槅扇。
进来的是个女子,穿着艾绿色襦裙,裙边绣着几只翩飞的蝴蝶,梳了个双丫髻,绑着大红发带,容貌清秀。
看见温缈的时候,神情中带着几分惊讶又带着几分欣喜,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床边,直拉着温缈的手唤“姑娘”。
温缈一时愣住,她并不认识眼前女子,她却那样情真意切的喊她“姑娘”?
再低头看了看被女子紧紧攥着的手,温缈更是愕然,这双手皙白纤瘦,仿若无骨,而她的手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变得骨节肿大,满目疮痍。
心头涌上一阵寒意,直窜上脊梁骨到天灵盖,温缈挣开女子的手想下床去拿不远处妆台上的铜镜,却在脚刚挨地的那一刻,险些一个踉跄摔倒。
她不知道这是睡了多久,竟然一挨地腿就发软。
眼看温缈要摔倒,女子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急急扶住温缈,“姑娘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婢子,您这昏了有半月,可别再有个什么好歹!”
温缈此刻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的,她轻轻推了推女子,指着妆台的方向,声音颤抖,“镜子,给我镜子,拿镜子过来呀!”
最后一句话,温缈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一切太诡异了,让她感到心慌意乱。
女子不明所以,可看见温缈神情如此恍惚慌乱,也是快步取了铜镜过来递给了温缈。
温缈接过铜镜,然不过片刻,镜子从手中脱落,落地后滚了几圈,停下来的时候横斜生出几道裂隙。
那不是她的脸,这具身子也不是她的!
她不是温缈了,她是谁?
女子被温缈奇怪的举动吓到,她正要出门喊大夫,温缈却回神过来,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得稳住眼前的局面,“站住!”
短短两个字,既有让人莫敢不从的威仪,又带着胆怯的小心翼翼。
总之女子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温缈,险些要哭出来,“姑娘,你到底怎么了嘛?你别吓菡萏啊!”
温缈这才缓下了紧绷的脸色,“我饿了,你去拿些吃的来,好吗?”怕对方不去,温缈又软了些语气,“好菡萏,我真的就是饿傻了,你别叫大夫来,拿点吃的给我垫垫肚子就好!”
菡萏抹了抹眼角的泪珠,点头,“婢子这就去,姑娘就坐床上,千万别动!对了,还要把姑娘醒过来的事告诉老太爷和两位公子!”
老太爷?
两位公子?
温缈心中警铃大动,不能见他们,至少现在不能见,若是被发现她是个冒牌货,只怕——麻烦不浅!
“哎,别,先别告诉他们,我如今这幅虚弱的样子,他们见了也是跟着着急,等我缓缓再亲自去见他们!”
菡萏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还是姑娘想的周到!那婢子这就去拿吃食,姑娘再等一等!”
菡萏快步掩门出去了。
温缈竖起耳朵来,听廊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她闭了闭眼,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又重新拿起被菡萏拾起放到小案上的铜镜。
铜镜四分五裂,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人影,并不真切。
镜中的少女,约摸豆蔻年华,青丝披散,鹅蛋小脸白皙光滑,透着稚嫩。
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茶色的瞳仁剔透明亮。
薄唇泛着粉白,如豆蔻枝头的花骨朵儿,令人期盼她含苞待放的那一刻。
她身量瘦小,宽大的羽丝寝衣穿在身上有些松垮,露出秀美的锁骨和白皙雪腻的脖颈。
温缈眯起眼来,这张脸,她好像有那么一些印象,可是偏偏就记不清在哪见过。
余光一转,小案上还对折着一份小报。
温缈放下铜镜,取过小报展开看了看。
她一目十行,看完后心中只觉骇然,上面那则抚远大将军勇克敌军,温家军连获三捷的消息发生在昭仁十七年,也就是温缈十四岁那年。
再看小报的刊行日期,是上个月发行的了。
所以,她回到了昭仁十七年,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那这具身子真正的主人呢?
若是因她鸠占鹊巢而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她可就真是业孽深重,佛也难渡了!
这个认知让温缈有一刹那的失神,记忆仿佛被光速拉回,前世种种如走马观灯般闪过,也是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这张脸的主人是谁了!
洛阳谢家六姑娘!
而她之所以认识这位谢六姑娘,还要缘于一场赏梅宴。
彼时温缈是抚远大将军嫡女,世勋温家的三姑娘,京中百花盛开,贵女无数,可唯她可称一句“国色牡丹,华彩难媲”。
而这位谢家姑娘在宴会上却是处境不妙,备受排挤。
她是第一次来燕京,据说是来接她那一大把年纪还被罢官了的祖父回洛阳的。
谢家以善商立足于世,这位谢老太爷却偏偏舍本逐末,反其道行之,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钻研为官之道。
好不容易凭着资历熬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上,还没坐热那个位置,就因为惹了朝中勋贵,被罢黜了官职。
这场京中世家小姐、名媛豪门争奇斗艳的宴会,也不知是哪家小姐邀了谢六姑娘来受气,推推搡搡间就将谢六姑娘推下了八角凉亭。
冬日的湖水,寒气凛冽,谢六姑娘不会凫水,当下便呛了好几口水,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却无人下去搭救。
此刻凉亭里的都是些娇贵的世家小姐,别说她们不会凫水,就算是有会的,此刻也是装作不会,谁会冒着贵体受恙的风险救一个给不了她们丁点好处的商户女?
而丫鬟侍卫之类的下人是没有资格进梅园凉亭里的,都在外侯着,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最后还是温缈纵身入水,将谢六姑娘给捞了起来,又快马疾驰于闹市,将她送回了谢家。
可惜那位谢六姑娘身体娇弱,这一番落水受惊,染了寒气,竟在落水后的半个月就香消玉殒了,离世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想当初温缈听到这个消息,还唏嘘了好长时间。
然而就是这位早逝的谢六姑娘,在离世的第二年反而受到了身前都不曾拥有的拥戴和美誉。
那时,也不知是谁传出了谢六姑娘的小像,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都在感慨红颜薄命。
甚至还有人将谢六姑娘与当时身为太子妃的温缈做比,也就有了这样一句浑话——
南有温家女儿俏,北有谢家女儿娇。
可是,故事的最后,红颜变枯骨,美名成笑话!
温家女儿俏,余生尽辛酸。
谢家女儿娇,豆蔻埋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