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三年,秋。www.mengyuanshucheng.com汴都西市口处,法场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们。
“这般模样的女子竟要被砍头,真是作孽啊,——话说,她到底所犯何罪?”祁宋律法虽严,但对女子而言,非十恶不赦之大罪,一般都不会问斩。
“你竟不知?她乃汴都富商秦家那个才貌双绝的三房嫡女,秦无双!——嗐!她哪里是犯了什么罪,不过是被家族连累的。”
那人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富商秦家!说的可就是他们家的药行……上贡的保胎药出了问题,才导致皇后娘娘一尸两命的?”提及皇家,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另一人也低声交耳道:“正是他们家。”
“不过我听说,他们家的满门男丁早在三个月前就被斩首示众了,如今女眷们也早已全部充为了官妓,为何这三房的嫡女却又被判了个斩刑?”
“哪里是被官府判的,听说还是她自个儿求的,说什么‘宁做断头鬼,不做风尘女,自请与那秦家儿郎们同生死’。官家得知后,就随了她的意,定了个秋后问斩。”
“倒是个贞洁烈女,可惜了……”二人唏嘘摇头。
秦无双穿着囚服,跪在法场中,弱不胜衣的背脊上插着一根亡命牌。两弯似雾非雾远山眉,一双似笑非笑清冷目,虽蓬头垢面,却风华难掩。她淡淡地看着台下围观的百姓们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杏眼里始终无波无澜,无端的跪出一丝顶天立地的态度。
有监斩官大喊:“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法场上,身强力壮的刽子手抽走了秦无双背后的亡命牌扔在地上,双手举起冷森森的鬼头大刀,刀刃折射出刺眼的白光晃得底下众人眼一闭。
秦无双微微仰头,最后看了一眼苍穹白云,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忽地,平底一声惊雷巨响,紧接着,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只见街东方向狂奔而来数十匹烈马,马尾上皆绑着一串噼里啪啦作响的鞭炮,东/突西撞,乱哄哄地冲进了法场。
百姓们何曾见过这等场景,当下吓得四处奔逃,监斩的官员们早已抱着官帽纷纷躲了起来。法场上很快就只剩下秦无双与手足无措的侩子手。
旋即,秦无双便看见了她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画面——
她的死对头牧斐,身穿黑衣,坐跨黑马,剑眉星目,俊骨削颜,英气逼人。一手拽缰绳,一手执卷鞭,堂而皇之地于乱马丛中直奔了法场而来。
临近她时,手法极其利落地扬出长鞭,将还在震惊中的她牢牢捆住,遂一把拽起,接了横于马背上,径直纵马去了。从出现,到离去,不过片刻功夫,仿佛每一步都被牧斐计算好了,一气呵成。
秦无双横趴在马背上,五脏六腑被颠得翻江倒海,脸色铁青,几欲呕吐。
牧斐见状,忙将她拧起坐在身前。
秦无双这才缓过气儿来,见西门已近在眼前,她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地问:“姓牧的,你在作什么?”
牧斐微微俯身紧拢着她,双眼直盯着城门口,附耳道:“作什么你看不出来?小爷我在劫法场。”
劫法场?!打死她秦无双都不相信,那可是死罪。
可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又由不得她不信。
她与牧斐,从十三岁时开始结怨,至今已有七年。
当初,她因误会得罪了牧斐,便被他诸般戏弄。她一忍再忍,本以为可以息事宁人,谁知却被牧斐闹了个人尽皆知,闺名尽失。
于是,她也就懒得再装什么大家闺秀,干脆将闺名烂到底,故意假借牧斐外室之名,瞎编了无数与牧斐之间的风月话本子。堪堪将牧斐描述成一个丧心病狂始乱终弃的大变态,唬得那些曾经一心想高攀定远候府的贵女们,一见到牧家的媒人上门后,立马一哭二闹三上吊。
之后,纵使牧斐年及弱冠,纵使他容颜清绝,号称都中三俊之首,但仍未有哪家女儿家敢说与他,就连那些个曾被牧家从不放在眼里的薄宦寒门之女们,也都对他避而远之。
直至四年前,听说牧斐要去尚公主,她想着与牧斐斗了那么多年,斗得彼此俱是身败名裂,也算是出了心中恶气。她虽因名声坏了,无人敢娶,不过倒也乐得自在,本就此打算终其一生侍奉双亲,不再在与那牧斐为敌了。
谁料,她与牧斐的风月话本子,不知怎地,竟然落到了九公主司玉琪手中,那结果自然是牧斐被九公主退了婚。
紧接着没过多久,汴都里就传来牧斐之父定远侯牧守业在雁门关外,轻敌冒进,吃了败仗,身死疆场的消息。听说官家大怒之下,直接撤了牧斐舅爷枢密使金长晟的职,同时抄了定远候府的家。
牧家从此一落千丈,树倒猢狲散。
大概又过了一两载,她在街上偶遇落魄潦倒的牧斐被人从药铺里轰了出来。原是牧家被抄家后,牧老太君急怒攻心,不过一个月就去了,牧斐的母亲也因此受了惊吓,后又过了半年多饥寒交迫的苦日子,身子终是支撑不住,病倒了。
牧斐为救其母,四下求药,起初那些药铺的掌柜们都看在当年牧家老太君怜贫惜贱的份上,多以救济,经常舍些药与牧斐。只是久而久之,便不再相助了。
秦无双想着当初若不是她的话本子误了牧斐与九公主的大好姻缘,说不定牧斐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凄惨下场。心里也因此存了几分愧意,便暗地里求了师父,亲自去了一趟牧斐寄居的破庙。
她师父乃是汴都里医术首屈一指的民间大夫,号称‘关神医’,只可惜牧斐母亲实在沉珂已久,积重难返,就算她师父极力诊治,也无力回天。没过多久,牧斐的母亲就去了。之后,牧斐便像突然从人间彻底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然时值今日,牧斐突然出现,竟将她从法场上劫了去。——牧斐的所作所为,令她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为了报当年害他错失与公主大好姻缘之仇,故来劫法场,想亲手手刃她,以报心头之恨?
这么一想,秦无双不由得叹道:“牧斐,我知你恨我当初坏了你和公主的姻缘,心里恨得我要死,不过我已经被判了斩刑,你只消等我人头落地,你的仇就算报了,又何苦多此一举来劫法场亲手杀我?”
“谁说我想亲手杀你来着?”牧斐低下头,话语忽软,“茵茵,我是来救你的。”
茵茵——是她的乳名。秦无双震惊地睁大眼睛,不明白牧斐这是唱得哪一出,不禁反问:“牧斐,你莫不是疯了不成?”
牧斐朗声一笑,狭长的丹凤眼里裹挟着几分凛然道:“我没疯,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忽闻身后有人飞马来报,冲城门上大喊:“有人劫法场逃往西门来了,传令尔等速速关上城门!”
守城官兵们闻报,又见一骑飞奔而来,急忙一窝蜂地推门关上。
牧斐拢着秦无双身体的双臂紧了紧,语气骤然一沉,“茵茵,别怕,我这就带你走!”说完,夹紧马肚,只听黑马长嘶一声,撒蹄急奔,顿如离弦之箭射向城门,——就在门缝即将合上的一瞬间,黑马驮着他们险险地冲了过去,奔出了西城门,奔向广阔无垠的天地。
马蹄砸地后,二人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城楼上有人喝令:“放箭!”
耳边立时响起一道道咻咻地箭声,牧斐只得加快马速避让。
秦无双这才确信,牧斐确实是来救她的。
可她心知肚明,以牧斐今日之力,如何能救得了她。就算他们今日能逃得出汴都,终究逃不出祁宋,她忙劝道:“牧斐,你快将我放下,独自逃命去还来得及,倘或带着我这个朝廷命犯,是决计逃不远的。”
牧斐喘着气,咬着牙,语气坚决:“不放!死也不放!”
“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这样做根本救不走我!”
牧斐并没有回答她,不多时,牧斐的胸膛突然压了下来。
秦无双背对着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听见牧斐气息不济地说:“……我知道……只是,纵有一线生机,我也想试一试……如今,若能和你死在一起,足矣……”说着,血便从牧斐的口中哗啦啦泄了出来,洒在了她的肩上,胸前。
秦无双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身上血红的囚衣,久久说不出话来。
牧斐的手依旧紧紧地拽着缰绳,只是马速渐渐地慢了下来。
此刻,牧斐的后背上扎满了箭矢,彻底没了气息。
“……牧斐?”秦无双颤声轻喊,怕惊醒了他,又怕喊不醒他。
回答她的是呼啸冷风和咻咻利箭声。——地面颤动,身后追兵转瞬即至。
秦无双勒马停下,两行清泪滚将了下来,她紧咬住嘴唇,看了一眼没有尽头的前方。最后,她拨转马头,朝着追兵飞快冲了过去……
睁开双眼时,头顶上方是熟悉的蜜合色海棠花撒花云纱帐,一阵恍惚后,秦无双骤然惊坐起。
一旁正在掖被子的蕊朱吓了一大跳,见秦无双坐起,又惊又喜,口内直念佛道:“我的好娘子,您可算是醒了。”说着,沿着床沿坐下,双手合十,急忙拜天拜地了一番。
秦无双惊讶地看着蕊朱,转眼看了一眼屋内陈设,皆是她最为熟悉的秦家闺房陈设,复又看向蕊朱的脸,稚嫩圆润,却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然而,蕊朱明明比她大两岁——
试探地喊了一声:“蕊朱?”
蕊朱忙应了一声,又问她可有哪里不舒服,唠唠叨叨地说起她前几日夜游时染了风寒,一回来就发起高热来。一连烧了好些日子,整日里迷迷糊糊的,吓得景老爷和夫人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亏得关大夫连守了她两日,亲自施针下药,这人前脚刚走,她就醒了。喜得蕊朱又将关大夫连连夸了一番。
一时蕊朱见秦无双不说话,只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她,蕊朱终于止了话头,察觉几分不对劲来,紧张地唤了秦无双一声,“五娘子?”
“蕊朱,今朝是何年?”秦无双突然问。
蕊朱大惊失色,忙抬手摸向秦无双的额头,喃喃自语着:“不得了了,小娘子莫不是被高热烧糊涂了?”
秦无双反握住蕊朱的手,正色道:“我没傻,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今朝是何年而已。”
“……今朝是开宝七年春。”蕊朱皱眉看着她瞅了又瞅。
“开宝七年春,也就是她十三岁之际,蕊朱恰好十五岁,瞧此光景,难道——她已重生,回到年少时?”
秦无双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蕊朱忙摁住她,问:“小娘子,您还病着呢,这是要作什么去?”
秦无双急切地说:“我要去找我爹娘。”如果她真的重生到了少年时,那她爹娘就一定还活着。
蕊朱却道:“景大官人和林大娘子此刻正在前厅里,因着您的事情正和牧家的夫人闹得不可开交呢,小娘子这会子可不能去。”
乍一听见牧家,秦无双眉心一跳,忙追问:“牧家?哪个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