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妹此言,可真令师兄伤心。”陵游右手微动,下意识想用折扇遮面,恍然忆起此刻身处幻境,破云扇并不在身,遂故作平常地垂下手。
孙映舟弯腰侧脸,“那你哭一个我看看。”
陵游抬手照着她光洁脑门敲了一下,“还闹?我看你是不想离开此地了。”
孙映舟吃痛,抬手揉揉额头小声嘟哝,“嘁,二师兄真小气。”
“嗯?”
孙映舟故意拖长语调,“哎呀没~有。我当然想离开了。赶紧离开这个幻境,我目前最想去现实和那个老东西掰头。”
陵游:“掰……头?三师妹你我皆为修道之人,不可如此暴戾。”
孙映舟摆手干笑,“不暴力不暴力,我连鱼都没杀过,怎么会杀人呢?我就是想和他切磋切磋,共同商议一下落仙村未来的发展计划。”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她这么喜欢玩梗的人,这个世界根本无人懂她!
梗之一字,若事事都要费口舌与他人解释,那该有多无……诶?不如去做梗指南,引领仙门热点也不错。但是这样的话首先要建立强大的情报网,随时随地探听八方消息。
交朋友她可以,但扩充人脉这事,她不喜欢。
陵游出声,打断她的神游,“你如何规划?”
“啊?规划什么?”孙映舟回神,一脸懵懂。
“你不是说,要与他共同商议落仙村的未来。”
“那个啊,首先——”孙映舟举起食指,“我决定要求他让出村长的位置,打破他们的世袭制传统。”
简称赶老东西下台,并断除一家独大的不良制度。
她随即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废除守神恶习,可以保留去女子成年去洞中守夜这一行为,但禁止男子前往山洞寻找并对其实施强|奸这一犯罪行为。没有男人去洞中犯罪,自然就不会有女子要被沉河。”
陵游出言提醒,“三师妹你我此次下山是为小考一事,我等只是前来捉妖降鬼,凡间事宜不便干涉过多。”
孙映舟脚步一顿,停在原地。陵游走出几步觉察到她的异常,驻足回身微带疑惑。
“二师兄我想问你,我们修仙到底修的是什么?”孙映舟垂眸,语气平淡如水,“是掩耳遮目,看不见他人苦难,只顾自己仙途通达么?”
陵游很少需要仰视他人,此刻他困于这小小身体,不得已抬头仰视她。午后日头高悬于顶,不知是日光过盛还是别的什么,陵游觉着双目刺痛,不得不半眯双目。
仙门之中多的是她口中只顾自身仙途通达的无耻宵小,但此刻他却说不出一个“是”字。一定是盛夏阳光过于灼眼,他才陡然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之情。
孙映舟见到女童艰辛地眯着双目看自己,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烁,她缓步上前以手覆于他双目之上。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凡人尚且如此,我不信修仙之人如我所说一般只懂得明哲保身。”她半跪于地,膝盖并未触及地面,“太阳太大了,这样看眼睛会坏的。”
她并未离靠很近,陵游却觉着这道声音在耳侧响起,随着周身脉络行遍全身。他仿佛听见胸膛处有什么在一下下跃动,积攒了两百年的淡漠纷纷碎裂,化作一阵颤栗。
他惶然抬头,若受惊之鹿,漆黑如墨的瞳孔倒映出一个女童稚嫩的脸孔。
“我说错了么?”孙映舟偏过脸发问。
她想到村中信奉的狗屁仙神,越发义愤填膺,对陵游的异样浑然不觉,“这种只顾自己,见死不救的家伙怎么可能飞升成仙!自私自利的神仙个个都应该被剔除仙籍、一脚踹下凡间,让他们重头开始修炼!”
“先给我从仁义礼智信开始学起!”孙映舟气得单手叉腰,她早就看不惯某些仙侠小说了。到底侠在哪里?
杀妻证道?强取豪夺?走到哪儿就把后宫开到哪儿?还是为了所谓“爱情”动不动就毁天灭地,要三界众生来陪葬?
冤不冤啊?他们没惹任何人。
真正的侠不是依靠他人的苦痛来证明自身的力量有多么强大,更不是剑指弱者。她至今还记得“侠”,一人一夹,夹是夹道欢迎的夹①。
就上述那几种,谁见了能夹道欢迎?有机会了路过都得踩一脚吐口唾沫。
她所认为的侠,当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②”。
陵游不言不语,他扬起下巴,目光紧锁,看她眉眼灵动鲜活。他不知他的眼中映入了一束光,唇角亦因此而微微上扬。
“二师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四目相对,陵游骤然回神。眼睫微颤,若振翅翩飞的雨蝶,他眼神闪躲,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嗯。”他低声应答,身后是如藤蔓蔓延的热意。
“三师妹所言极是,我甚为赞同。”心中默默念起静心咒,热意渐渐退却。
“是我忘却本心,修道本就是为了襄扶弱者,守护四方。师兄受教了。”他又变成那个温润亲和的陵游,戴上长久以来几乎粘附于肌肤的面具。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他修道是为了成为至强之人,是为了立于群山之巅,俯视世间蝼蚁。
成王败寇,只要他站得足够高,有的是人抢着为他歌功颂德。至于那些苦难哀嚎,自也入不了他的耳,进不了他的眼。就如现在的那个家伙一般。
陵游逼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人,他曾发过誓,绝不可再弱小到任人欺凌,于是他选择修道。
从始至终他修道都是为了自身,他不想继续任人摆布,只想独善其身。他便是她口中最为不齿的自私自利之辈。他忍不住去想,有朝一日她若得知自己的真面目,是否还会如现在这般唤自己一声“二师兄”?
“哎呀二师兄你太谦虚了。”孙映舟有些不好意思,指尖象征性地轻挠脖后,“我怎么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真是有点小帅。”
陵游闻声不免摇头轻笑,手掌暗暗使劲攥紧了她,他分辨不明自己的情绪,短暂地放纵其肆虐。
很快他回复平静,不远处一艘满载船客的小船已映入眼帘。
艄公撑着竹篙缓缓靠近岸边,他用竹篙卡住一角,将船拉近,再抛出一根缆绳,趁其还未落入水中一个跳步跃至岸边,牵着缆绳在渡口的系船柱上飞快地挽了个结。
二人来至渡口,船上刚巧下来几名女子,看得出是刚刚赶集归来,她们个个背着满满当当的箩筐,笑容满面一边谈天一边往村口处行进。
孙映舟、陵游直接与她们打了个照面。
“你俩大中午的不在家呆着,跑出来做啥子?”有识得梁萍的女子开口询问。
二人躲闪不及,陵游当即拉着孙映舟略过几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船船摇摇摇 !”
孙映舟飞快地朝众人抛出一个无奈的神情,众人对孩童吵闹早已是司空见惯,笑笑不当回事继续向前行。
艄公正打算解开缆绳,见二人朝自己而来,不由动作一滞,“你俩干嘛呢?”
“阿公,妹儿吵着闹着要坐船。可不可以让她再坐一回?”
“胡闹!这船是你们想坐就能坐的?”艄公不耐烦地摆手,“赶紧走赶紧走,这日头毒,你们阿爹敢让你们跑这么远?也是不知轻重。”
艄公边说边解缆绳,陵游跑到他跟前,可怜兮兮地盯着他。
“没、没有阿爹。阿公,我想坐船船……阿公摇摇摇,船船漂漂漂。”陵游撒娇时会刻意鼓起两侧脸颊,略微嘟起小嘴,眉头微皱。
真正天真无邪的孩童是不会像他这般,他懂得如何展现自身的弱势,但却因这份不属于孩童的刻意而显得尤为惹人怜爱。
艄公想起自家那刚满月的小孙儿,不由软了语调,“等她们都走了,偷偷带你们摇一小会儿。可不敢告诉别人,不然以后再也不载你们去镇上了!给钱都不行。”
陵游先是微微张开小嘴,睁着一双圆眼佯装不懂,等孙映舟上前假意道谢时,他的目光在艄公与孙映舟之间来回穿梭,这才咧嘴洋溢出甜美的笑容。
眼下恰好退潮,净河水流平稳,艄公一下下撑竹篙,船只载着三人逆流而行。
孙映舟以手支腮,目不转睛地打量陵游。
陵游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拧着眉头低声暗问,“三师妹一直盯着我是为何故?”
孙映舟竖起大拇指,对其赞不绝口,“二师兄,你的演技我真是叹为观止、惊为天人。我真是忍不住要赞美你呀。”
小孩都能演得如此出神入化,还这般讨喜,不愧是她一眼看中的演技派。
陵游:“……”他还不如不问。
艄公来回拨动竹篙,调整好船只方向,二人感觉身下微有颠簸,不多时船只停泊于岸。
“热热,热热。”陵游语声稚嫩,缩进孙映舟怀里。
孙映舟随口道:“热你还贴我身上。”二师兄指不定有些毛病。
陵游斜眼,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嫌弃。蠢货,他又不是与她攀谈。
艄公在旁搭腔,“都说七月流火,下个月就不热了。”
“下雨雨,下雨雨就不热了。”陵游抬起头。
“对,最近多雨。以后可就没这么多咯,河水也会下降,船可就开不出去了。”艄公系好缆绳,张开双臂面向二人。
“来,阿公抱你下来。”
陵游抬眸微不可察地打量艄公,此人神情坦然无异,并无存有其他心思。他起身,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武林外传》第一回掌柜的和小郭关于侠义的探讨
②语出近现代马一浮《旷怡亭口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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