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城外小村的?”染景槐道。
霁点头,他又问:“一直都在?”
他又点头。
染景槐愣住了,之前那么久怎么从未看到?这……
他松手,改坐到霁身边,其他三人亦是,四个人夹着一个小孩,他表情又是这样无奈,极像被四人欺负了。霁双手把坑里的鸭鹅抱到怀里,一声不吭。染景槐拍了拍他胳膊,道:“说话。”
霁直盯着眼前,像是没听到。染景槐顿了一下,抽出身侧的剑,一旁阴连忙按住他手,道:“奇人这是?!”
“他不是爱说话吗?”染景槐问他们,他们也奇怪:“被染奇人吓到了吧?方才好像说不让他说话。”
“现在让他说了。”染景槐将剑收回去,“犟。”
街上人逐渐稀少,况且若非是有所需,谁愿冒雨出来?于是人就更少,已然只剩他们。面前小坑没了东西,雨砸进去竟没积水。合和封拿了片树皮撑在上面挡雨,雨顺着滑到前面,染景槐伸手去接,留存不久,如烟一般散了。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岳河还是干的?”
封道:“是哦,下雨也没水,还是干的。”
“没水可怎么办……”合摸了摸地,把水都擦掉,倏地想到什么一样,猛拍封,封没料到他会这样,手上树皮飞出去老远,回头问他:“咋了?”
“快回去!”说完揪起他衣裳就跑,阴看着他们愣了愣,顿时就不跷二郎腿了,起身道:“我也走了!”
几句话便让五个人去了三个,染景槐看着霁,他专心抱着怀里的鸭和鹅,他道:“没水,你不回去?”
霁瞪了他一眼,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人掐了他的脸,起身就走。染景槐在后面跟着他,看着他背影想,大旱,无用长雨,景神要被继承了。制幻境者的执念……好一个五神之一,自己要死非得拉上别人。
这孩子真疼它们,一路抱着。
听前面有声音,却不是怀里的发出的,染景槐跟紧几步,却没听清,弯腰去听,霁发现了。他仰头问:“你要跟我到哪里?”
“你去哪就跟到哪,除非你说话。能让我听到。”染景槐回,不愿低头。霁表情像是在心里好几番挣扎,别扭至极,但本就是爱说话的性子,也就答应。
他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但能让人听到,混着雨落的声音,青涩稚嫩。
“鹅。鹅是天上来,非旱非水。我自江来……溺死。”霁顿了顿,低头,“神才是天上来,似印似……缚。都是缚。得一丝空隙,一片空地了。”
“青鸟殷殷,化羽成人,得人青睐。我自,自是天上来,遇少儿,我虽高位,但心往人间悠悠,非我所愿……文书艺倒是娴熟。少儿怪言,我不怕。悦。救……”
霁突然不说了,染景槐道:“就什么?”
“我说话了,你还要跟着我。”霁低声质问他,小步向前走,他们已然出城,还要走许久才能到小村。染景槐拍了拍他,拿出一半碎玉装在他衣服里,“这个给你,你再说。”
“救我的命。”霁收下,握着碎玉仰头望他,眼中的东西愈发浓烈,却不知是什么,染景槐没回答他,在心中想,幻境,想必也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何救?
他不语,霁就当他答应,继续开口:“我家在城外,小村。村里都养鸡鸭鹅,还有许多,我家是最大的一家。最近我的鹅少了几只,我数着总是不对。”
“阴说被你父母亲偷拿去卖掉了。”染景槐不委婉,直接将原因告诉他。他听后面色煞白,整个人僵住,像是经受了什么大打击,但也确实如此。两滴水从眼角滑落,不知是雨是泪。
染景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等着他张嘴哭时伸手捂住。他最讨厌小孩子哭。最讨厌小孩。霁如他想的一样做了,他刚要伸手,人就立马窜出去,紧抱着怀里的,还在身边的鸭和鹅跑去。
染景槐大步跟上去,又见之前待了多日的小村,仍是平常样子。浪费多日时光,因一个孩子,一个老者,一场雨,改变。
村口一棵树歪斜着,鸟巢上不见鸟。他走入熟悉的小村,其他人不见,兴许在屋内躲雨。霁住在最里面,他有些想笑了。他们分明探得最多的就是那屋大的,却不识他。
人还离得有几丈远,就听里面爆出一声怒吼:“你们为什么偷去卖!”
“我神志不清我不知道?!”
染景槐走到旁边一棵树靠着,末了又站直了拍拍身上的秽物。这雨实在招人厌恶,他寻了树下枝叶多的一面站着,擦了脸上水,甩了甩剑。
“……”
一群牲畜还有树撑着茅草遮雨,染景槐冷笑几声。那边突然没了声音,两团白被扔了出去,大抵是霁怀里抱的那两只。怕是雨大才听不清。他等了一会,那小孩没出来,门也关得死紧,他转身走了,挑了片大的叶子挡些雨。
但没过多久,他就觉得烦了,随手一撂,叶子就躺在地上。
进城,城门口无人,门也破旧,随意一推就开了,染景槐站在门边,淡然环视。只能评价荒凉。
荒凉。
待到身上差不多干了,他径直朝祭台走去,用手敲了敲,竟是空心的,他那日上去怎么没有感觉?还是变了。
看四处无人,他往后退了几步,猛冲过去翻身上台,这次他跺了几脚,像是实实在在的木头所做。他拔剑欲刺,却见绣上景神神情忧伤,缓缓睁眼,另一半不知是谁的如今也换了,是他所知的。
“怪谁呢?”染景槐冷声问他。
景神模样又变了,他不认得。身后风雨更大,这里却是小了些。
“不管你是谁,你为何拉着他们一城人去死。”
他闭上双眼,青发仍是飘然,眼角流下血泪,逐渐散了,成原来样子。染景槐迟迟盯着没动,许久才道:“天界继承,谁能管?谁能破?”
“天尊几万年的修为,谁能管,谁能破。”
染景槐叹一口气,坐在祭台边上,垂下手看着剑,剑鞘一道裂痕横穿,幸亏不大,细的一道过去。他伸手去摸,硌手。
这剑陪他多年,伤成这样,心中也是替它难受。他从祭台上跳下来,重走了来时那条小路,去试试还能不能找到那位老者。
掉进井里的孩子家里门前仍有白布,桥边角落不见老者,看来只有提醒他一次的机会。竹林小儿……五万年一轮,快到了。
若他真能去寻到那竹林小儿,不,那老者所说,就是他能出去。染景槐靠着桥俯视下面,鱼儿被雨淋,却是干死的,着实……矛盾。
“奉新塔无人能出,我便破一破,当这个先例。看他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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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归山,一整日都不见另外三人,城里鲜少人走动,合封说的什么大人天人,不见踪影,也没听到一点动静。倒是听到有人总是念叨着求天人救救他们。
染景槐心道,天人都难以自保,如何来救你们?天神都难以自保,如何来救你们?
霁小孩也没见到,不到十五就是不露面,真是说到做到了。再去小村,只是与一群牲畜相识,偶尔来人避着他走。他摸了摸剑,持剑就可怕吗?
这一轮回虽没有之前那样血腥景象,平淡无奇,却,更难。他头一回生出了情谊,那样纯粹的情谊,实属难得,像花神境地那里一样纯粹。
他无声笑了,笑得让他惊恐。
“景神哭天哭地哭自己。悲。谁人都悲。”他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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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阴的脸上多缀了一颗钉子,刚缀,周围还是鲜红的,要渗出血。染景槐皱着眉问她:“发生什么了?”
她笑了笑,扯到痛处,嘶了一声,不答反问:“好看吧?”
染景槐不想回答她,她头上簪子也不见,青丝随意挽了拿树枝钗住。染景槐走到她身后看,才知她长发少了半截。阴连忙转身去躲,勉强笑着道:“怎么了?不好看?”
他仍是闭口不语,看着阴躲他。城中无处可聚,他们就定到城外山上。阴先到,封和合不知又是怎样遭遇。
天明就不生火,两人相对而坐,一个笑,一个缄默。未见人影,便听一人乐声,他道:“染奇人!”
二人转头去看,他们来了。他们消瘦许多,刚才那一嗓子想必是硬扯着喊出来的。不见他们原本模样,分明健壮……
“无水,这老天整日哭,哭也不愿把那泪留几颗,立马就收。”封开玩笑,想让气氛活跃些,怎奈更加清凉。
四人如今只有染景槐还是原来模样,他们不禁感叹,问他是如何做到的。染景槐笑着道:“因为我是染奇人。”
他们皆笑了,因为他终于开口承认自己是奇人。
“奇人可有什么秘法,不食不饮呢?”阴拍拍他,一手遮脸。
染景槐思考一阵,看向外面,道:“那……需经多重磨难,练就不死之身。最后像你们一样,永乐。”
“那奇人经了什么磨难?”合问。
“痛失亲友。持剑,无可奈何。”
三人闻言皆怔住。看着他双眼,里面却已无悲痛。一直持剑,怕是也是为此。阴一拍腿,道:“那我不要了,你们就是我好友,我不要失!”
“我也不要!”封合两人一同道。
看三人,或是假的,将死之人,眼神如此坚定,在那张不符的,困苦的脸上。染景槐大声笑了,笑得不像自己。他们见状也乐,大乐。
封来时摘了朵花,鲜红色,眼下已经蔫了,他戴在阴耳边,成了她这一身银白唯一亮眼的颜色。
“谢谢。”阴笑着道谢,忘了脸上疼痛。合拿出一根树枝,同样是来时捡的,现在当场编成花环戴在阴头上,她也笑着道谢。
染景槐看了自己,并无什么鲜艳的,就把项上碎玉取下来赠给她,“另一半在霁那里,如今只有这些,不要嫌弃。”
阴连忙闪开,摆手说不要,奈何被染景槐拽着,硬接下。她乐极了,回了染景槐初时行的礼,染景槐看了有些惊讶,问:“我和合,你那日看到了?”
阴点头,脸上的红肿不遮了,“这样对人,还挺新奇,我很喜欢。”
“我也觉得。”合道。
他们三个站起来有模有样地比了半天,最后笑靠在石壁上。阴突然说:“其实我不叫阴,父亲起的名字才不是真正的名字,自己的当然要自己来,我就叫花。”
“好听。”染景槐赞她。她问:“那染奇人呢?”
他闻言,眼睛垂下想了想,还是道:“我叫染景槐。”
他们惊了,道:“哇!还有这样的名字!我也想要!”
“不是要自己来?”染景槐笑着问他们。他们立马摇头,“从没说过!”
染景槐试探性地说了一个:“永乐?”
“我要!”封先开口,合瞪了他一眼,“染奇……景槐再说!”封迅速跑开了。
“平安?”“我的!”这个被阴抢到,她大笑着炫耀,“花平安!”
“我想要三个字的。”合换坐到染景槐旁边,拉着他手道。染景槐这次想得时间久一些,看着他模样,道:“郎清萧?”
“好!”
染景槐用手在地上写他们三个的名字,教他们认,看着手上粘的灰尘,他迟疑了一瞬,继续在下面写。又听他们的写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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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十几日,变迁竟能如此之大。染景槐站在山顶上,慢悠悠走下去,如常日一样进城,开门就见,是他们曾说的大人。
大人身后是城中人。他们怀里都抱着一样东西,或是家禽,或是家中最宝贵的一样物品,都殷切地看着他。大人先走上前,跪伏在他面前,染景槐后退一步,已经知道这是为何。
“听闻奇人,神通广大!天人不救,只能自救……”
“不能!!”不见身影,但听声音隐隐能辨出是阴。
“那祭台用一次死一个!染……”合……应是郎清萧,他声音戛然而止,花平安亦然。重重人身阻挡,他看不到他们如何了,只听到几人骂声,步子声密集。
染景槐面不改色直视前方。
忽闻上方传来声音,是永乐。
“别答应他!你跑啊!没人抓得到你!!”
城墙破旧,缺口又多,土烧所制,爬上去不成问题。染景槐没看他,只听到巨响,又是一阵杂乱。他走向跪伏着的城主面前,道:“好。但只能在十五那日夜,我要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