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多加衣。”
身上披了件厚衣,手上系的已经取下。钟知林看见他蓝眸在雪里衬得宁静,正巧一丝白发垂在眼边。他被牵着慢慢走下山,一路低头。想那个小姑娘。
“我在执梦幻境里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她很生气,也很恨我。我的好好像不是她想要的。”
夜里无人,脚下发出咯吱声,手心清凉,灯火却暖人。
暮时叠好外衣坐在床上等他,钟知林不动,抬手摸脸却摸到坚硬面具。是浅青。他在手上写:今日先不在一起睡。然后拿给暮时看。
他看了久久不语,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齐整的纸来,缓缓张开露出墨色字迹,和钟知林一样递给他看。上面内容不显时,钟知林的心就颤了一下,随后坐在床边斜眼去看,果然……是契约。
钟知林不知为何笑了一声,肃然,然后又忍不住低声轻笑,一边点头道好。他竟听不出这声好语气如何。良久才回想起这叫自嘲,笑也一样。自以为规划无暇,却不想开端便斩了私心杂念。
钟知林把纸折回原来样子递给暮时,熄了灯,同往日一般取下面具埋进对方怀里轻抱着。似是不惧怕,对方亦听不见,于是他坦荡开口,“祁生,我喜欢他了怎么办?”
【你要承受你该承受的】
“好,多谢你了。”
该承受的……他在心中默念几句,然后抬头看暮时。他双目紧闭,正轻轻拍着他。钟知林抬手捂脸,小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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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钟知林牵着紊淅的手,往前拽了拽。他一脸冷漠去看钟知林,随后重重一点头,随他带自己走下山,将自己交给玖严长老。
时间仍够,钟知林便在小亭坐了会,不见昨日人,却遇见司沫。他似乎每日都换一身衣裳,今日穿的衣裳颜色如珍珠一般白,走过来时还闪烁荧光,煞是明丽。
“知林能劝他过去,真是为祈海域做一件大事。”司沫走到他身边坐下,面上淡笑。钟知林轻轻点头,不知除此以外还能回些什么。
司沫扭头看着漩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玖严长老曾对我说,你虽没有灵核,但好在鲛人给你身上渡了层灵气护着,所以不管走到哪,都不会像之前那样觉得难受了。我又听说……赠你鲛人的那位,被你坑骗的好惨啊。”
钟知林侧了侧脸,语气生硬,“什么是骗?倘若他不赠我,我就不能带走他吗?”
“是是是。”司沫笑着看他,眼里的其他意思钟知林不想看,便偏过头去。但听到司沫起身,要走进漩涡时,还是拉住他衣袖,将攥着的东西塞进他手里,然后离开。
他怔愣片刻,看被塞进手里的小人,是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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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中,今日老师提早便让他去休息,钟知林不明所以,不知他轻叹是为什么,还是行礼后出去。
他看着手,那些法术他分明都会用,为何老师突然如此?没有武器使,他便提议用匕首,不然就用时再化。他虽没学过,但拿着匕首,一招一式却记得清楚。
正想着,一抹棕红突然映入眼帘,华念背对着他一点一点向他挪,走走停停,走得稳当,钟知林不忍笑出了声,看他慢慢后退着挪到他身边,闭眼手叉腰思量许久。
钟知林不问,就偏头笑着看他一会要说些什么,华念不动,闭着眼的表情愈发严肃了些,却更惹得钟知林低笑,拉了华念一绺棕发在手里转转,缠到他耳后。
“那边传信说,暮时要找的人好像找到了,我便安排几个时辰后在一处茶亭见面,知林觉得好吗?”他蓦然睁眼,说出的话也让钟知林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找到了?!
钟知林一时不知该喜该悲,攥着手看着华念嘴型,许是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仿佛在心上又刮一遍。
该喜。他想。
随即带了笑回:“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快去告诉暮时!”闻言,华念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了些,抚去钟知林拽着他的手说,“你不是喜欢他吗?不告诉他,只有我们两个去见了多给些东西就好了,无论海珠还是什么,就当再买一次。”
“他不是说过自己脑子有病记不清,要找的那位又失忆?瞒着就好,你和他怎样我都接受,无论你做什么钟长也都会大力支持。”
许久不提,钟知林都快忘了。他的舅舅姓钟名长,只是华念称之钟爷罢了。
“可是……”钟知林开口反驳。眼前是暮时独坐池边低头看自己模样的景象,称得上落寞。他总一言不发,亦很少看他人嘴型,若非钟知林拿纸给他看,怕是能永远闭口不言。每夜相拥而眠……
“没事。没事。”华念还是被钟知林拽去,“没关系。”
钟知林找到纸,跪坐在地上拿笔工整地在上面写,写了人找到,前去见见。后面写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只叠成小片,两张放一起一同递给暮时。
暮时展开,瞳孔微缩了一瞬,许是高兴。钟知林同样高兴,带他换了新衣,暮时像是没缓过神,就随他摆弄,头发什么亦碰得。
【祁生祁生!灵气吸够了吗?】
对方似是查看,许久未回。
【差一点,你再抱试试】
钟知林点头,抿着嘴去拿纸写字,暮时再看的时候,抬手磨了磨纸,唇轻启,“好。”
他抱得紧,一手揽腰,一手放在后背将他向自己按了按。钟知林觉得剧烈疼痛,浑身都是如此,却不明白为何只是拥抱就会这样。腿软快要站不住,暮时又俯身将头埋在他颈窝。
这诀别,似曾相识,只是太快,少了太多。
【够了】
暮时像是也有感应,在这一声出后立刻松手,随后快步转身走出去。钟知林没站稳往后跌了几步,好在有椅子支撑,才没能倒在地上。
他里里外外走了许多趟,大抵是消磨时间。
“走吧。去吧。”钟知林坐到华念面前,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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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亭建得精致,模样很是漂亮,在水中央。有一条小石径,每踩一次便会发出声音,古朴悠长,像古琴,不知施了什么法术,钟知林不免跑了又跑回来踩了几步。水清澈可见底,无游鱼,淡荡出层层波纹。映上他青色面具,微红眼眶间的眸子,似黑似蓝。
暮时坐茶亭石凳上,白衣里肤色苍白,黑墨发丝比平时淡了许多,被彩线缠着披在背后。远眺,是天外青山。
远处三人,一身黑衣,正缓步向他们走来。缓步也正是钟知林心中所期盼的。在后面的那位姑娘身形高挑,手持黑剑,气质非凡,容貌甚佳。
不错。像是了。
钟知林站在暮时旁边,目视华念与前面两位谈话,姑娘神情自若,无意间轻瞟,瞟向他们,最后定在暮时身上,自若神情终于维持不住,像是等了多年的重逢,身形都向这边倾了倾。
他用指尖点了点暮时,他低头不动怔怔地看着石桌,轻抚它清凉,不敢抬眼去望。应该叫韵颐姑娘,她向这边快走几步,没留神踏入水中,衣摆浸湿。
华念在她后面走到,轻推了推钟知林,他摇头,“没事,一会就好。”
两人相见,光从眼中就能看到其心里如何激动,韵颐眼眶逐渐红了,盯着暮时张口,话还没说出,泪就先淌到红唇边。
钟知林看着她黑瞳,中间透出一丝红来,刺得他眼睛发疼,不禁紧闭了闭才好。华念把纸往前推了推,语气僵硬,“他听不见。”然后拿笔在纸上写给暮时:你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暮时这才起身,走近了她,用眼睛描摹她面庞,突然又俯身在她侧颈轻嗅了嗅,最后回头道:“是。”
本还心存一丝侥幸,想着若能再晚些来就好了。
钟知林把准备好的盒子放在石桌上,点头道:“那很好。走吧。走吧。”
“走吧。”他声音逐渐低下去,仍是重复说:“走吧。”
华念刚把他半拉半抱起来,暮时突然转身,从怀里拿出他的荷包,递给钟知林,他一愣,没接,半笑着望进他双眼,清水一直毫无波澜,即使微风吹过也纹丝不动。
迟了半刻,又从荷包里拿出一颗黑珠攥在手里,“污秽之物就不留给你了。以后……长乐。”
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到,只是点头,“好,谢谢。”
此后难相见,惟留半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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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前些日子把那鲛人放走了?也不知会不会又被逮到,那你周身一层灵气何时会散?”司沫神情有些担忧,递来一片贝壳,上面放着大拇指般大小的糕点,粉色。钟知林接过来吃了,脸立刻皱了起来。甜,太甜了,甜得发腻,黏住喉咙让他说话都难。立刻又接了杯水偏头摘了面具灌下。
“这叫溺心楠。是下面糕点铺子卖得最好的一样。”
许是真正溺住了,他说的话少了许多,狠咽了几口口水,甜腻滋味还是没能下去,自己再倒了杯水喝了才好。
“多谢关心。确实很腻。”听到他回答,司沫笑了几声,司琪不知何时蹿了过来拿起一把塞进嘴里,又有紊淅飞过来吃了一口吐到地上。二人又跑去别处不知做什么游戏。
“小孩子真爱闹。”钟知林看着他们忍不住这样说。
司沫颔首,“知林小时候也会这样吧。”钟知林盯着糕点上点缀的花瓣,“我好像是这样。礼物喜欢吗?”
闻言,司沫把小人拿出来。没料到他竟把它带在身上,钟知林心里吃了一惊,觉得此人也并不如域主一样,规矩冷漠。
“我很喜欢,是知林亲手做的吧?有心了。”司沫看着摸了摸。
钟知林不由自主的开心,问他:“那父亲母亲喜欢吗?他们见到后是什么表情?”
司沫眯着眼回想一阵,道:“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并无其他表情,但母亲格外开心。”
也好。他心想,只有一个开心也好。
“你常戴着面具,我竟有些忘了你原来样子了。”司沫端起茶杯轻抿,瞥了几眼他面上浅青面具。
钟知林低头轻笑,抬手弹了弹,立刻传出清脆响声,“好听。忘了便忘了,就当我长这个样子吧。青面荡山笑。”
“若是那面红的呢?”
“那我便是红面威川吟。”
此话一出,二人就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司沫手中茶洒了一桌,却还不肯放下,直到一不留神倒扣在桌上才惊觉这一杯他只喝了一口。钟知林将桌子上茶水擦干净,又为他重新倒了一杯放他手里。
“多谢知林。”像是怕又洒了,他这次直接一口喝完。
远处天边蒙了一层雾,模糊看不清,钟知林无声叹息,“大哥,我就不再叨扰了,紊淅跟着小琪回山也好。”
“好。”司沫站起身,钟知林刚走了一步,他就立刻提醒,“反了。”钟知林顿住脚步愣了愣,想了片刻才记起,司沫这里与他那虽然大体差不多,可左右翻转过来,他总是搞混,不知该往哪边走。
“哦!又忘了。”
刚走出门,胳膊就被紧紧挽住,低头,只见紊淅生气神情,钟知林摸了摸他头温声问:“怎么不跟司琪玩?玩完了她也能带你回山。”
紊淅吐了吐舌头,“不要!”
“那好吧,那我下次待得久一点,然后带你回山上。”紊淅似是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久久没有回复。最后到了洞口和钟知林和华念道别时仍在想,动作有些漫不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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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知林又重新把埋进地里的碎片挖出来,又把它们复合成一片,虽不像原来样子,但至少能照出人影。把它们放在荷包旁边,化成的珠子布满裂痕,像蜘蛛网一样,连成一片。摸起来也很是扎手,来回几下已经刮破了皮。这下他也不知该不该放进荷包。
想了一会,还是暮时赠的荷包用布包起来塞进土里埋了。碎片珠子也拿了小布包了放在荷包。
“华念,你看这个好不好看。”钟知林拿着一双赤纹手套走到华念身边。
“当然好看了。”
“天凉,你戴着。”华念要缩手,但还是被钟知林抢先拽过按着他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