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淋雪淡了羽,降处依旧居深林。
再回,才知道这是皇帝寝宫,池上树此时仍绿,树上也没有缠什么红线。他终是不了解善财,错解了他的意思,一切都是梦罢了。
那就是最后一句话了。
“你是没见过死人吗?杀了这么多,多他一个又怎样?一路哭个不停,这么多人来问,我上哪去找理由?”
“弈慎是吧?跟你爹似的,一有空隙便冲上来问,死活逃不脱,不知是否也是这样关心自己亲子。”
“你那个皇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留了这么多年都不杀,现在知道了吧?早就告诉你了,哈哈哈……我忘了,你被一双眼珠吓到失忆,就是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好暮时的双眼。”
他叫所有人出去,自己则拿出钟知林刻的铜镜摆到桌上,退后边癫笑边抬手欣赏。
虽是同一张皮,心性却大改,在圣典上装得好不辛苦。
“不过还是多谢谢你,替我挣到这个位置,你那些交好的,我不会亏待,今日已经封赏,以后还会有,”说着坐到镜前,拿起手绢细细擦拭着面上一直未干的泪痕,看了看这猩红双眼,眼尾泛红,不禁有些怜惜,“你可别哭坏了啊……这仔细一看,挺像你那好暮时的呢。”
“你是不是和他有点血缘关系?他这样宝贝你,整日在旁边睡着还能不起歹心,按他岁数算……”
“咦……”他眉头紧皱,眼中鄙夷许久消失不去,连忙用手绢盖住整张脸。
此时空房一人自言自语,实在诡异。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身上穿戴,眼中又充满星光,皆是贪婪。
“你竟然还心悦他,这么久都没忘,你整日哭,总有一日会生生哭瞎了这双眼,”他将手绢对折,贴在眼上,思索一会儿道:“那我就当做件好事,让你们再相见可好?”
“还是与上次一样的法子,既然我碰不了,叫旁人来便可。”
言毕,转头看向门,不知何时,善财竟进来了,一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那正好,”他向善财挥了挥手,“你快过来!”
只见善财不动,死盯着他,格外诡异,让他心中横生一阵恐惧,扭过头缓了许久才低声道:“主子说话,狗还敢不听……”
“不过是疼一会,你忍忍,不行的话,想想你的暮时就过去了。”
他随意将手绢扔到地上,深吸一口气,走向善财,然后将外袍脱下,里面是钟知林不顾侍女反对硬要穿的淡青衣衫,珠子皎洁如初。
善财凶狠地瞪着他,可他却全然不放在眼里,将双手背后,白皙的脖颈顿时展露,笑着道:“善财啊,能否帮我把这东西拿下来?”
面前人静默,他觉得厌烦,小声嘟囔一句:“傻子一样,只会瞪人。”
抬脚便要绕过善财去喊其他人来,怎料下一秒就被善财从后面抓住,一把拽下白珠。
霎时,如千钧重的巨钟向他砸来,周边钟声不断,像是要将他魂魄震碎。此时鲜血不光从口处涌现,已然是七窍流血的模样。
三年……
三年!
封锁了三年的恶魂此时齐鸣,随着钟声一起,穿刺全身。头颅快要炸开,再也管不了现在是被善财囚困还是怎样。
那钟声带着惩戒,让他不得动弹,只能被动地接受。眼前像是蒙了血雾,无论什么都看不到,仰躺着,血液堵在喉咙,令他一阵咳嗽。
如今并非是当年那般肉身疼痛,还有灵魂竞争。
他怨气深重,死去许久不愿消散,又吸食了他人怨气,养精蓄锐三年之久,只为此刻。若能成功,往后,万千荣华富贵,江山社稷,都是他的!
可钟知林又怎能愿意?虽说夺人身体,心中愧疚难平,可他分明毫不知情。若不是这歹人从中作梗,善财断然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凭什么要他去死?
他辱人好友,弑人所爱,贪图华贵,若是将羽国交给他,那他拼了命去打的算什么?!
疼就疼了,绝不能……绝不能……
绝不能!
绝不能把身体让给他!
钟知林神情痛苦不堪,手抖得厉害,被善财紧紧攥住。
开口几欲呼救,眼前却浮现暮时身影,不是白日所见,脸色苍白,而是活生生的,唇色如初时绯然,与他欢笑。
你凭什么……
疼痛刺得他要昏睡,却又几次将他唤醒,身下青衣已经被染红。
“呜……”
钟知林终于能发出些声音来,体内早已撕碎拼凑的灵魂,再次被分裂。
我还想见他……
他定有苦衷……怪错人了……死的不该是他啊……
倏地,最后一阵急促钟声携恶魂向他冲来。
他仿佛看到暮时,只是现在的他很不一样。额上金纹,像是花钿,很是漂亮,一身白衣,双袖和尾部却有青色晕染,其上有金丝勾成的祥云瑞花。手臂上环着披帛,行走间飘然,云雾簇拥,向他走来。
只听一声惨叫,似幼童,随即,视线清明耳边再无怪异钟声和恶魂尖叫。轻动手指,只见善财紧握着,这才轻轻松开,里面白珠依旧皎洁……看来他争到了。
再开口,喉咙一阵撕裂般疼痛,暮时二字也不知说出没有,善财知晓,立马抱起他冲出门。
这一身青衣已经被血染得不成样子,被抱着跑去虽然不大好看,但他眼下连动一动手指都十分费劲,也只能如此。
善财跑得很快,都能感到微风吹在身上,很是凉爽。钟知林面色一沉,奋力抬起手抚向耳朵,再拿开放到眼前时,已是血迹斑斑。
他听不见了。
钟知林扯着嘴角笑了笑。
也罢,能动能说话就好。
手抬起便不想拿下,趁现在用衣袖擦净了脸,勉强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尽管暮时看不到。
他也不管自己能否听到了,扯着嗓子道:“善财,你去过那吗?我当时怎么没看到你啊?”
善财不语,稳当地带着他跑,方向竟是对的。
他继续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不是我?”
突然想到,之前阿玟要拿他珠子,善财生气的样子,钟知林笑了笑,不再说话。
深夜祭台,竟有人拿着烛火……两个人!
钟知林一颗心紧绷着,看着两人愈发近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木架上人救下。其中一人直接一脚把木架踹倒,又站在上面狠狠跺了几脚,木架顿时报废,还让他踉跄了几步,正巧就看见了他们。
见来人,三人皆是一愣。
那二人看见钟知林身上血迹与手中白珠,面色沉重,但要紧之事,还是要把暮时带回。
钟之尹躲在弈慎身后,抱着暮时,不敢看他。弈慎直接退开,看着钟知林不知说了什么,面色依然沉重。
钟知林虽是听不见,可就算能,此时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紧盯着暮时,烛火照耀,暮时身上的血颜色已经开始变深,心口处……
仅仅一会,流下的泪仍掺杂着血,他们看了顿时惊讶,弈慎穿得不是他所见的朝服,穿着像是宫中侍卫,想必是偷混进来的。
他一把将钟之尹手中人放到背上,钟之尹见状连忙跑在前面,一路带领,无一人察觉。
明明个个身份高贵,此时却都如夜行偷窃般小心翼翼,生怕人看见。
许是原来的钟知林性情暴躁,一顿吼,便让侍女们纷纷逃离,至今都没有回来一个,那也方便了他们。
将暮时放在床榻,弈慎看了看面色与床榻上人差不多的钟知林,转身对钟之尹说了几句就离开。
钟知林动了动腿,善财便将他放下,可全身痛楚一分都没能消散,站不稳就要倒下。钟之尹连忙去扶,他却直接坐到地上。
对钟之尹,钟知林心中是有怨恨的。他早预想到会出大事,若非是钟之尹阻拦……手忽然被抓住,钟知林这才把视线挪到钟之尹身上,他神情坦诚,说了很多。
但钟知林一个字都没听清,单看嘴唇只能看到几个词,他用力把手抽出来,抹了把耳朵上没干的血,伸到钟之尹面前,用着不知怎样的腔调道:“听不见了。”
他愣住,看着钟知林脸上没擦净的血迹,再看他手中紧攥的珠子。片刻后突然知晓。
“我想和他单独待着,好吗?”眼下,钟知林已经恨不动了,心中全都是暮时,只想着他……
钟之尹道好,又慌忙点头。
他今日,眼眶为何一直湿红呢?
临走前,还跑去翻找一阵,最终拿了张纸递到钟知林面前,狂风似的带着善财夺门而出。
【来日再解释。少让善财行动。】
解释……钟知林握紧了手,最终还是放下。
那便等等。
可善财今日,分明是要好的趋势,这句话……看来很是不好。
钟知林将纸折叠好,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矮桌上,靠在上面,久久不敢回头。
那颗珠子他攥着至今没松,善财抱他的时候松了一丝,钝刀瞬间猛刺透他心脏。若是再松了,不知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兴许是骗自己,只要自己不回头,不看自己青衣,一直盯着熏香飘来的白雾……就什么都没发生。
善财之前分明说过的,他们都知道钟戚是怎样的人……是是非非摆到他们面前,为何不辨?那两千百姓,真的是暮时滥杀?难道一句承认,便是真正做了?
他不信。
暮时断不会做那样的事。
可……已经……
钟知林终是忍不住,转身跪趴在床榻人身上。只知心中如何悲痛,泪水奔涌,口中发出怎样的调子,两人都再也无法听见。
他的手,就没被暖热过。
如今更是不能了。
倏地,钟知林猛抬起头,将暮时左手放在眼前,仔细查看。
四个。
他手虽抖,但眼睛没花,抬手擦拭了许多次,确确实实是没摸错没看错。
左手小指分明是没有了。
他道为何暮时总是藏着或背到身后,为何钟戚看后大笑……手中白珠攥得愈发紧。
原是……早就给了他。
钟知林紧紧握着,起身抱着他,也不管珠子掉落,此时那白珠带来的,远不比那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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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盒轻启,见里面一小团黑雾不动,索性直接倒扣将他倒出来,祁生将银盒收起,那黑雾还是软塌塌贴在地上,便用手轻轻碰了碰,道:“我要带他回来了,你赶快走,若是意外消散了可别怪我。”
黑雾不语,祁生顿时有些慌张,忙给他送了些法力,可只是让他颜色浓郁了些,仍是不动,那就只好在他身上加了层罩子往远处推了推。
做完,起身将一手放在镜前,一身紫衣,此时竟缓缓浮现紫藤花纹。镜面突闪光束,照彻整个空间。
紧接着,镜中景象蓦然变成雌雄莫辨的神像模样,最终散去,化为清泉流淌在祁生指尖,见状,他伸出一只手向里探去,察觉无误后,便要俯身进去。
谁知,镜面竟直接将他弹开,他为此输送多少法力,此刻便反弹给他多少。那云椅直接被冲散,祁生被击落到地上还翻滚几圈才停止,腰间挂着的碧玉珠子剧烈地摇晃闪烁。
直到祁生深吸几口气轻抚摸了他才停歇。
他心生怪异,轮回结束,已经可以带回,怎么还进不去?
霁不知何时跑到镜下,祁生用脚把他挪开,微喘道:“你不是能钻地?还不走?”
他再次伸手尝试,周边紫光重现,眼尾几株紫藤蔓延。可这次,还没等他指尖触碰镜面,就被再次击飞,竟是更远了些。祁生勉强坐起,抬手紧捂着嘴,直到将血生生咽下。
塔内规则分明就是这样,他们二人要做的也都做完了,怎么还是不行?
那黑雾缓缓飘向他,祁生忽觉不对,忍着怒气道:“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霁突然停顿,定在原地。
这反应,祁生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也不慌着起来,有些自嘲:“不说话就是承认了。我还怕你散了给你加了层罩子护体……”
“我说你怎么不跑呢,在这等着,时间一到,要是钟知林再不回来,两个人都得彻底死在下面。”
“我还想着怎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出去过……有你阻止怎么出去?!现天尊名渊你怎会不知道?派你过来监视真是苦了你,还编那么多理由,你以为你每次出去干什么我不知道吗?!”
说着便起身要抓住那团黑雾。
谁知被他快速躲开,再出声,竟是带上了哭腔,强忍着对祁生怒吼道:“你以为涧时盘对我没有用吗?!我都快散了怎么有力气跑?怎么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相信我?我等了他五万年!等他来接我!怎么可能是他派我来的?!他怎么舍得让我一个人到这个鬼地方每天任塔侵蚀?!”
“我每天都跟你说这么多话,你一个字都不信是不是!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这样我还在你这浪费什么时间?!这奉新塔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他又未必能完成惩罚!我去找一个神位更高的,待他受罚后带我出去就是了!”
“我把你当我朋友,你把我当什么?你怎么看我的?整天想方设法来害你们?”
说到最后,霁声音愈发微弱,最后几句却是深深印到祁生心上,随后便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