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溪没想到会这么快,那天下午带顾勉去他租的屋子转了一圈,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对方就做了决定——
高大挺拔的青年微微低头,漆黑的瞳孔注视着他,唇角扬起,和他说:“能有荣幸和如溪哥合租吗?”
谢如溪看着那张英俊专注的脸庞,愣神几秒,慢半拍地回答:“有的……哎,不是……”
他后退一步,无奈地说:“什么荣幸不荣幸的,合个租而已。”
顾勉笑了笑,额前的几缕黑发落在眉眼,衬得凌厉的眉眼软和下来。
“毕竟你有一票否决权,肯定要先问过你的。”
谢如溪哑然。
……
“如溪!!这样摆,你觉得怎么样?”顾思绪兴致勃勃地捣弄完那副“先锋艺术派”画作,向谢如溪邀功,“酷不酷?”
谢如溪回神,视线顺着他指的方向,先是沉默,随后说:“还、还行。”
这间房屋的装修偏温馨,整体色调以暖色为主,家具、桌台等物品都是日常风,而茶几正前方挂着红黑“泼墨”的线条涂鸦画作,浅黄色的氛围灯打下来,处处透着吊诡,又格格不入。
谢如溪话里的勉强,顾思绪是一点也没听出来,自顾自地欣赏,左摸摸画框、右摸摸玻璃,很是满意地点头。
“如溪哥,这是货运那边的清单表,你对对有没有缺东西?”顾勉大步走进门内,声音逐渐清晰。
“嗯,好。”谢如溪快速浏览过单子,大致清算了一下,“没什么缺的,应该……”
他猛地一顿。
顾勉注意到,低声问:“是少了什么吗?”
谢如溪指腹捻着薄纸,抿唇道:“货运没少东西,是我自己遗漏了。”
顾勉想了想,“刚好我这边还要去一回,我帮你顺便拿回来?”
谢如溪摆手,“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确实不是重要的物品,没必要来回折腾,更何况……
他早上到宿舍搬东西,顾勉也跟着上去搭把手,恰好撞上下课回来的舍友,那几人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友好,窃窃私语着,却也不避讳他。
“哈,可能是他男朋友吧。”
“那男的看着倒不像同性恋。”
“哼,谁知道呢?喜欢走后门的……”
……
谢如溪当时的脸色很难看,如果不是顾忌小勉在身边,不想这些污言碎语被对方听见,他一定当场骂回去。
顾勉也没有继续说什么,点点头,“行,那单子我直接签名了。”
“辛苦小勉了。”谢如溪眼眸微弯,轻声道,“对了,洪源那边的器材保洁可能会推迟一天上门,你急用吗?不急的话,就继续等等?”
顾勉眼皮低垂,“嗯”了一声,“不急。”
“好,那我……”
“阿勉,快看,这画怎么样?”顾思绪一把拉过弟弟,长臂挥舞,笑眯眯地问,“是不是特酷?特艺术?”
顾勉抬眼,“哥,你买的?”
“对!这是——”顾思绪一时之间想不起那个词,眉头打结。
“迁居礼?”
“哎,没错没错。”
顾勉扫了一眼,随口道:“哥,这房子只是租的。”
“但也是新地方嘛。”
“哦。”
“你还没说这画怎样,酷不酷?”顾思绪情绪高涨,敲了敲画框,期待地问。
顾勉盖上笔帽,银色的金属卡扣嵌进单子,平静地给予评价,“有点丑,和周围的装饰很不搭。”
“怎么会?如溪都说好看,你居然觉得丑?”顾思绪难以置信,大声说。
谢如溪揉了揉眉心,他好像没说……好看吧?
顾勉掀了掀眼皮,古怪地看了谢如溪一眼,像在说——
我哥品味差就算了,你一个学艺术的怎么也这么差?
谢如溪:“……”
-
随着冬日的步伐临近,深秋寥寂,白日和夜晚的温度泾渭分明,薄棉的长袖未必足够,总要加一件防风外套备着,连带着吃食也往蒸腾热气的方面靠拢。
热腾腾的炉子在中央咕噜冒着泡泡,白气向上飘逸。这是一锅牛腩煲底,酱汁鲜美、浓稠,白萝卜冒头、透明牛筋泛着光泽、腐竹浮在汤面,散发诱人的香气。
叮铃铃——
顾思绪立刻蹦起来,眼睛发亮,“一定是芽芽!”
一开门,果然,徐雯雅站在门口。
她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翩翩,如她笑容那般温柔,“思绪。”
顾思绪一把搂住徐雯雅,在她脸颊落下吻,“总算等到你了,我的大忙人。”
徐雯雅嗔怪地推了一把,“走开,让我进去。”
顾思绪故意往旁边倒,“哎呦呦”叫唤,埋着脸,偷瞄徐雯雅。
徐雯雅不吃他这套,快步走到餐桌旁,“阿勉,如溪,抱歉,我来晚了。”
“你们其实不用等我,可以先吃的。”
“芽芽,坐。”谢如溪眼尾弯弯,给她盛了一碗汤,笑着说:“也没等很久,炉子刚好沸腾,门铃就响了。”
“哎,谢谢。”徐雯雅接过碗,“看来我来得是时候。”
她示意两人也动筷子,开玩笑地说:“你们也吃,不然我压力很大啊。”
谢如溪应声:“好。”
顾勉则用行动表达,默默喝了一口汤。
“芽芽——”顾思绪从门口蹿回,幽幽地靠在徐雯雅肩膀,“你还真不理我啊?”
“没个正形。”徐雯雅哭笑不得,食指抵住他额头,“少贫了,不饿吗?快吃饭。”
“吃吃吃。”顾思绪应得愉悦,立刻坐直身体,“来,芽芽,吃这个。”
……
暖黄的灯光氤氲,饭桌的氛围流动着脉脉温情,两人的嬉笑打闹,顾勉尽收眼底。
他低下头,指腹捏着勺子,慢慢攥紧。
有那么一刹那,他恍惚身处虚无的白海,幻影重重,一切都不太真切。
顾勉半阖眼眸,周遭的一切无声,灰白的视野茫茫。
他沉默,世界也在沉默。
渐渐地,哭声响起,嘶哑、颤抖、声嘶力竭,扭曲的气流在涌动,模糊的人影绰绰约约,是——
谢如溪。
他在流泪。
晦暗的阴天,惨白的床单,呼吸间是消毒水的气味,伴随着嘟嘟响的仪器警报,最后归为沉寂。
顾勉看到顾思绪躺在病床上,脸庞消瘦、没有表情,唇瓣抿着、毫无血色,仿若沉睡一般。
他想:这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顾思绪不应该在这里。
画面再次转换,是顾思绪和谢如溪,他们言笑晏晏,彼此依偎着。
顾勉神经突突地跳,像被细针碾磨着,刺入深处。
他想: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如溪也不应该在这里。
那谁该在这里?
——哦,顾思绪和徐雯雅。
他们才应该依偎着、打闹着,在老房子里,在台灯下,像小时候那样,他喊“哥哥”,喊“芽芽姐”。
这才是一开始的正轨,命运应该走下去的正轨。
哥哥和芽芽姐幸福、健康、快乐地生活一辈子啊。
……
“小勉?小勉?”
顾勉慢慢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又变得清明。
谢如溪蹙起眉头,担忧地问:“怎么了?小勉,你……”
他凑近了点,看清顾勉的神情,口中的话一顿,语气愈发和缓,“你要吃些什么吗?光喝汤不饱。”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喉咙的震鸣感。
顾勉紧盯着谢如溪,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眸光幽幽诡谲,有种刀锋般的冰冷。
谢如溪心脏紧缩,失控了一瞬。
“莲藕。”
谢如溪茫然,“啊?”
“我想吃莲藕。”顾勉重复。
“哦哦,我替你夹几块。”谢如溪起身,用公筷夹了几片莲藕,放到顾勉碗里。
“谢谢。”顾勉低头吃莲藕,腮帮的肌肉扯动,长睫低垂,看不清表情。
谢如溪时不时关注顾勉的情况,余光瞥向他,生怕——
呃,生怕什么?
谢如溪怔在原地。
顾勉夹了筷豆腐丝,冷不丁发问:“吃吗?”
“什么?”谢如溪后知后觉,哦,豆腐丝。
他点头,“好,谢谢。”
豆腐丝落在白米饭,酱汁沾染到顶面,夹了几片红辣椒碎。
谢如溪喜欢微辣的口感,也喜欢豆腐制品,两者只要融合,蒸、炒、炸、煮、拌……什么做法他都爱吃。
谢如溪吃完后,顾勉又替他夹了几筷子,他照单全收,直到——
“为什么一直给我夹这个?”他无奈地问。
顾勉慢吞吞地说:“如溪哥不是喜欢吃这个吗?”
“我是喜欢,但也不能光吃这个吧。”谢如溪手指微蜷,心里疑惑:他怎么知道的?
顾勉:“以前和你吃饭观察出来的。”
谢如溪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解释。
他感到不好意思,他想什么都这么明显吗?
顾勉:“嗯,明显。”
谢如溪:“……”好吧。
……
顾思绪今晚喝了点酒,酒精吞噬了思维。他属于人菜瘾大,“小酌一杯”都像活吞了酒瓶子进去。
“顾勉!”他突然大喊了一声。
顾勉见怪不怪,随口应道:“哥,我在。”
顾思绪一个跨步,两手按在顾勉肩膀,眼神灼灼,“阿勉,你对哥哥有秘密了!”
顾勉挑眉,“哦?是什么?”
顾思绪神神秘秘靠近,“之前你说找到了租房子的地方。”
顾勉手一顿,思索片刻,点头,“对。”
顾思绪:“但不是这里。”
“因为一些突发事情,那套被租走了。”
顾思绪又说:“你拒绝了我当时的提议。”
顾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和如溪哥一起租房子?”
顾思绪重重点头,“没错!”他伸出手指,晃啊晃,“但现在——”
“你们居然一起租房子了!!!”他幽怨地看着顾勉,痛心疾首,“一个我的弟弟,一个我的发小,背着我有小秘密了!!!”
顾勉:“……”
顾思绪叹气,摇头晃脑,“不过……证明勉勉长大了。”他喊出小时候顾勉的小名。
“哥哥——”他含糊地说,“哥哥很欣慰。”
顾勉怔了怔。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回旋,哥哥弥留之际的话语,像一帧帧画面掠过。
“阿勉,哥哥离开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奇怪,我最近做梦总是梦到你小时候的样子。”
“可能在哥哥心里,你一直是没长大的孩子……”
……
顾勉静静地看着顾思绪,哪怕知道对方现在醉了,说的话未必经过思考,可能醒过来什么都忘了。
但顾勉还是伸手扶住顾思绪的后背,轻轻给了对方一个拥抱,把上辈子没有机会说的话,告诉他:“嗯,哥哥,我长大了。”
顾思绪还在笑,絮絮叨叨地说:“对,长大了……长大了……哥哥很开心……哥哥就放心了……”他后面嘟囔着,渐渐没有声音,头歪在顾勉肩膀。
“真是醉得厉害。”徐雯雅从厨房出来,冲了一包醒酒剂,弯腰,手轻拍顾思绪脸颊。
她唤道:“来,喝点醒酒茶。”
顾思绪迷糊,只认出了徐雯雅,张开双臂,“来,芽芽,抱一个。”
徐雯雅无奈,顾勉见状,接过那杯醒酒茶。
顾思绪如愿抱住徐雯雅,趴在她颈窝乱嗅,嘿嘿地笑。
“别闹,喝这个。”她揉了揉顾思绪的头发。
顾思绪眼皮耷拉,“这是什么?”
“醒酒茶。”
“什么?”
徐雯雅耐着性子又回答一遍:“醒酒茶。”
顾思绪傻笑,“什么?”
徐雯雅:“……”
她面无表情地掰开顾思绪的嘴巴,“毒药,喝!”
顾思绪呆呆地看着她,乖乖喝了。
他哽咽地说:“喝完毒药……我完蛋了,芽芽。”
徐雯雅嘴角微抽,敷衍地道:“哦,完蛋了。”
“芽芽,我们一起死吧。”
徐雯雅指尖一顿,沉默几秒,“嗯。”
她轻轻说:“我也想。”
……
顾勉听到了,眉头动了动,目光若有所思。
他左手搭着手背,指腹轻轻摩挲,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
为什么……不是已经报名……
顾勉又想到了那叠掉落的纸,心情有点焦躁。
“小勉,吃点水果吗?”轻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顾勉摇头,“不用,我……”忽然,他视线凝住,最右边的阳光玫瑰颗颗晶莹,透明的水珠从青色的葡萄皮下滚落,在灯光下煞是好看。
“我吃。”他拿了一颗葡萄。
谢如溪莞尔,把水果盘放到他面前。
“芽芽,要不要吃点水果?”
徐雯雅摆手,“不了,我有点饱。”
“那思绪他……”谢如溪见顾思绪醉得不清,便没唤对方来吃。
但顾思绪却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响亮地应声:“我!在!怎么了!”
谢如溪:“水果,吃吗?”
顾思绪视野勉强聚焦,中气十足地说:“不吃!”
谢如溪:“好,不吃。”
“如溪!”顾思绪又大喊。
“嗯?”
“我要拜托你一件事。”顾思绪像忽然酒醒了,坐直身体,神色肃穆认真,说话拿起腔调。
谢如溪被对方的情绪所感染, “你说。”
顾思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期间还差点被椅子绊倒,徐雯雅扶了他一把。
“如溪!”他一拍谢如溪肩膀,荡气回肠地喊了一声。
谢如溪眉心跳了跳,心生不好的预感。
顾思绪先抓住顾勉的手腕,又拉过谢如溪的手,“啪——”,两只手狠狠地合在一起。
他一脸郑重,字正腔圆地说:“如溪,我不在的日子里,就把勉勉托付给你了!!!”
顾勉:“……”
谢如溪错愕,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只有一声“啊?”。
托、托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