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秋柔再醒来,已经12点半。这时食堂打菜窗口都关了,只余二楼特色餐还开着。
秋柔饥肠辘辘,顶着满脑门子困意行尸走肉般向食堂走去,正好与同样耷拉眼皮的裴之淞打了个照面。
他真的,无时无刻不在犯困。
困意中和了他身上的清冽冷意,看起来就像个没睡醒软绵绵的乖宝宝。
“早,吃中饭去?”
秋柔停下脚步,发出诚挚的饭搭子邀请。裴之淞的军训帽跟主人一样,被懒散地扣在头上,露出精致清隽的下颌线,愈发显得他皮肤冷白如雪。
裴之淞停顿,片刻后,循声低下头,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秋柔。
秋柔:“……?”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看不见我是谁?
裴之淞轻笑了声,随即懒洋洋点点头,发出一声略带鼻音、懒顿拖长音的“嗯”,径直往二楼走去。
他腿长个高,瞧着已185往上,不知还会不会继续长,秋柔才勉强160,疾走跟在他身后。裴之淞见她跟不上,就停下来等她,等她差不多跟上,又继续往前走。
裴之淞去抽了两双筷子,让她先点餐。
打菜窗最贵的加起来也就5、6块钱,特色餐一顿不下15块。
秋柔花钱的时候心都在滴血。
两人安静点完餐,面对面坐着专心干饭。他们吃饭时都不爱说话,一声不响又慢条斯理。大有种敌情警报来袭,也要安心吃完这口饭再安然赴死的从容感。
中途唯一一句话还是裴之淞站起身说:“我去给你打点汤。”
学校有免费的紫菜鸡蛋汤,秋柔昨晚一宿没睡好,现下困得不行。有好几次眼皮都闭上了,还得靠裴之淞一心二用,眼疾手快把她快掉到汤里的脸捞出来。
几次下来,秋柔晃晃脑袋,懒虫好歹散了些。
她胃口不大,坐直身挑挑拣拣吃了点玉米粒,喝了几口汤,咬着筷子,又开始吃碗里看锅里。
秋柔眼馋裴之淞餐盘里的木耳。她眨巴眨巴眼,在得到裴之淞的眼神盖章许可后,夹了两块过来。
裴之淞起身拿了双公筷,垂眼将他碗中的木耳仔细一块块夹给秋柔。
秋柔说:“鱼。”
裴之淞:“嗯。”
他把餐盘上的鱼用公筷挑了刺,夹给秋柔。
秋柔思绪飘忽,又开始漫无边际。
虽是饭点,这时食堂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大多数新生要么陪父母出校吃最后一顿中饭,要么早早赶到教室。
只有他们两人和零星几人,坐在空荡荡的食堂。
饱满阳光从玻璃窗户四处漫射进来,甚至还有几只鸽子歇脚于顶棚金属横栏上,耳边是食堂阿姨后厨收拾碗筷的声音,声音在偌大的空间传荡、萦绕回响。
面前少年认真替她挑刺的模样太过熟悉。
即使坐着,他仍身姿如山涧修竹,赏心悦目。秋柔有一瞬忽然觉得,他俩这熟稔的相处模式,多像一对老夫老妻啊。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不由得脸色微红,偷偷抬眼去看裴之淞。
见裴之淞正好看过来,又赶忙挪开视线。
她将菜挑着吃掉,筷子搁下,拿纸擦擦嘴,说:“我吃完了。”
裴之淞扫了眼她几乎没动几口的米饭,没说什么。抬手看了眼手表,继续将碗中的饭菜安静用完。
下楼时,秋柔感慨:“难怪长这么高呢,你吃饭很乖。”
裴之淞闻言不由低头看她,似在思索。
“稍等。”
他停在学校商店门口,从商店买来一小只唱片面包和士力架。
“下午军训,”裴之淞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秋柔,“买了小只,不占地方。”
“谢谢,”秋柔有些不好意思,“多少钱?我转你。”
裴之淞瞥她一眼,“不用。”
两人走向教室。秋柔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扣扣多少呀?我加你。”
裴之淞脚步微顿。
在秋柔奇怪抬起头看过来的瞬间,神色又恢复如常。只平淡道:“很早加过了。”
“咦?”秋柔真记不清了,她对照着裴之淞报的扣扣号找到了他的账号,果真发现他在她数量众多的好友列表里。头像是一只晒太阳打盹儿的猫,倒不像上次广场上那只。
“你家养了两只猫?”
裴之淞嗯了声,顿了顿又道:“之前养过两只,后来有只去世了。”
秋柔点点头,想这可能是他的伤心事,便不再多问。只反复点开他的头像——这只小猫让她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她爱不释手,偷偷点了保存图片。
秋柔给他改了备注,笑起来,“这猫好像你!”有其主必有其猫,懒洋洋的劲儿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裴之淞终于再度停下脚步——
低头同秋柔抬眼时猫儿般又媚又圆的眼睛对上视线。
他默然凝视秋柔片刻,目光沉静幽深。最终还是只轻轻应了声“嗯。”
裴之淞的话比之小时候,似乎更少了。
“欸对了,你知道我头像这是在哪儿吗?”秋柔点开自己的头像,“这是在……”
“我知道。”他们已经走到教学楼,迎面跑来几个横冲直撞的新生,裴之淞带着她的肩往墙边避了避。
他低头扫一眼她的头像,“这是你跟你哥在哈尔滨冰雪大世界时,路人替你们照的,对么?”
秋柔诧异地抬头瞧了他好几眼。裴之淞说的一字不差。
这是哥哥大一那年寒假,用兼职赚的钱,特意带着12岁的秋柔,两人远赴哈尔滨旅游。
买的糖葫芦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几乎咬不开,只能靠小口小口慢慢舔,聿清担心路滑,糖葫芦尖刺会扎到她,才舔几口又不让她吃。
秋柔气急败坏,跳起脚去抢,聿清就坏心眼儿地抬起手举高糖葫芦,低头瞧着她,眉眼含笑。
这一幕恰好被路人拍下,送给他们留作纪念。
秋柔才想问你怎么知道,又忽想起自己好像为此发过动态。秋柔发动态其实很少,但仅有的,跟聿清一样,几乎全跟对方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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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第一项,惯例是领导讲话。
先是校长、副校长,再是这个党委书记、那个纪委书记,就学校光辉历史与升学率大做文章,接着三令五申请假、作息、人身安全、礼貌礼仪等规矩,最后说些没高那个潮又前后重复的车轱辘话。
午后太阳最为热辣毒烈,领导还能安然坐在树荫棚子地下,可苦了台下学生。个个如同被架在树枝上被炙烤的烤乳猪,浑身上下散发着烤熟的肉香味儿。
班级还没正式按高矮顺序排队,只男女分两列随便站。秋柔特意站在最后,让章虞大高个儿挡在她前头,心满意足,没骨头似的趴在她背上躲懒。
两位学长学姐则撑着伞在最后作陪。
被烤熟的秋柔蔫儿了吧唧,靠在章虞背上,扭头瞧身旁站着的裴之淞。
他清清爽爽站在那儿,身上一滴汗也没有,整个人沐浴在烈日最盛的午后阳光,简直白得发亮。
秋柔苦闷,心道:“这就是所谓的美人无汗么……非人哉啊非人哉!不公平哇不公平!”
正想着,身后一只遮阳伞忽然朝她这边稍微倾斜,秋柔手心被塞入一只小电动风扇。
秋柔回头一看,段学长不知何时将伞挪到她背后,不着痕迹地替她挡住了大部分暑热日晒。
一侧的学姐显然也发现了。她表情不太赞成。但见秋柔苍白一张脸,嘴唇都被晒得没了血色,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秋柔的心思顿如狗尾巴上的露珠,经不起招摇。
她自然知道男生不会无来由地莫名示好。最明智的选择是当机立断,跟学长划清界限,明确表示自己不想搞特殊化。可秋柔这辈子最学不来的便是亏待自己。
她懒得想那么多,索性随了性子,心安理得接受这份好意。
“不舒服就蹲下来吧,”学长俯身凑近她,“我替你挡着,没人能看见的。”
他的话,如同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人,忽然在树林角落发现只娇艳欲滴、色彩斑斓的毒蘑菇,明知有毒,还是忍不住将其摘下。
秋柔依言蹲下身子,往后挪了挪,整个人几乎被罩在伞下,晕沉的大脑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倒是裴之淞不时侧头若有所思看她,眼神里没有责备和嘲讽,只是很复杂。秋柔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唯一插曲是最后学生代表发言。
甄净给她跟章虞俩,来个了巨大的surprise。她站上讲台,作为新一届高一新生代表进行庄严宣誓。
同平常嘻嘻哈哈的模样大相径庭,甄净表情严肃诚恳,在大事上从不含糊。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教官,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
身侧那些男生们看清甄净的长相,一个个站直身瞪直眼,表情不正经起来。
秋柔甚至看见康延,他扒拉在裴之淞肩上,踮起脚张大嘴,一愣一愣的模样,简直像极了甄净口中“流着哈喇子的哈巴狗”。
“请同学们抬起右手,紧握右拳:在庄严的五星红旗下,我郑重宣誓……”
秋柔扶地站起身,跟着宣誓。一片震耳欲聋的宣誓声中,她的声音如同汇入汪洋中的一滴水,清澈又模糊,几乎要让她找寻不见。
台下深绿队列如株株面目模糊的野草,迎风浪潮般摇摆。
可同样也在那一刻,她突然第一次对自己高中生身份有了切身认识。即将来临的高中生生活,终于不再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那般不可捉摸又似梦似幻。
无论是好是坏,是苦是甜,它们终将变成“她之所以为她”的深刻烙印,永恒地与所谓青春时期捆绑在一起。
一个人的那三年,终将汇聚成无数人的那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