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柔看他一眼，若无其事走远了。四人在附近又稍微逛会儿，裴之淞安静跟在离大家身后几步远的距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尚早，广场人来人往，吃喝玩乐各类小摊铺琳琅满目。

广场边支了间简陋充气的“鬼屋”棚子，浑身上下从气柱袋充气机，到立牌上印的那只腐朽发青起蛆的脑袋，都冒着一股儿哄骗小孩的寒酸气，在一众花花绿绿南来北往的杂货中更是毫不起眼。

但秋柔盯着那块立牌足足有半分钟。

等几人从鬼屋旁经过后，她还意犹未尽回头多瞥好几眼。

裴之淞问：“你想去？”这是他自被亲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秋柔原本以为他又要不理人，看来刚才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是主动为她降低底线。

甄净闻言，眼风都欠奉，“这玩意儿纯粹是蹭‘鬼屋’的热潮，实际上猪八戒穿红袄整得不伦不类，你信不信里头甚至都没有真人npc，都是弄些一眼假的道具模型。”

秋柔自然知道它比不上诸如“富士急鬼屋”之类正规，甚至里面的鬼道具有可能都是东拼西凑的草台班子。可秋柔胆小啊！这种不伦不类的鬼屋，简直是最适合胆小人体质的磨脚石，不然光立牌上的海报就该吓得她吱哇乱叫了。

甄净这人，小学时就能半夜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午夜凶铃》，第二天返校，还若无其事打哈欠，跟她们埋怨阿姨是不是买错盗版，自然不能理解秋柔的心情。

秋柔老实道：“舍友前段时间讲鬼故事后，我几乎每天要爬到上铺跟别人挤着睡，总麻烦别人……这个不太恐怖，我正好就想去看看磨练一下胆子。”

甄净挑了下眉，还没开口，裴之淞说：“好，我陪你去。”

甄净目光狐疑觑了裴之淞一眼。她几乎确信就算秋柔现在指着不远处那口池塘，说“裴之淞你给我跳下去吧，我喜欢看”，裴之淞都能毫不犹豫往水里跳。

呸，没志气。

她只好无奈道：“行吧我也去，康延去么？”康延一脸不屑，“这有啥瞻前顾后的，去就去。”

四人达成共识，在鬼屋前购票，甄净还为不堪所值的“20”票价心疼了好一会儿。

工作人员带领他们进入口处，语速打机关枪般不耐烦说完注意事项后，拍拍屁股翩翩而去，毕竟就连工作人员都知道能被哄骗来此等劣质伪冒“鬼屋”的，不是豪得冒傻气的二愣子，就是打娘胎里带着傻气。

工作人员一走，周围壁灯倏地全部熄灭，一片漆黑幽静中，血红光线从头顶投下，照亮不远处一具高度腐烂、披头散发的躯体，随即劣质音响里传来几声凄厉的女鬼尖叫。

又听“扑哧”一声，不知从哪窜出几股凉气，直凉得秋柔后颈、脚踝一阵发麻。

秋柔尖叫着闭上了眼——

之后……之后在鬼屋里就再也没睁开过。

秋柔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胆量，她进鬼屋前做了各种心理建设，准备好几套自圆其说的措辞宽慰自己，没想到真进了鬼屋竟然都毫无用武之地。一切往错误的方向脱轨而去。

她眼睛都不睁开。看什么，看毛线吗？

秋柔虽然不睁眼，但叫声最大，走到哪儿尖叫到哪儿。她耳边充斥着自己的尖叫声、厉鬼癫狂惨叫和桀桀笑声、裴之淞从头顶传来的间歇安抚声，以及身侧甄净时不时发出的嗤笑声……还有康延。

康延？

你告诉我，你也在尖叫什么？

两岸猿声啼不住，仿佛争先恐后秀肺活量似的，男女混搭尖叫此起彼伏，直到完全将鬼叫声淹没。

“卧槽！”甄净忍无可忍，大骂了一句，“你们两只猪啊，再叫鬼都快被你们吓跑了！”

秋柔右手被裴之淞略向冰凉的手紧紧握着，她几乎半个身体都贴在他怀里，被他牵引着往出口走，自然也能感觉到他胸腔发出的、沉闷克制的笑声，似乎也被这俩猪队友的过激反应逗笑了。

一路有惊无险，唯一小插曲是甄净一路悠哉游哉，中途竟然也会猛地吃痛“啊”一声。

能让甄净都栽跟头的鬼那得恐怖惊悚到什么程度？

秋柔想都不敢想，立马在闭上的眼皮上再施加一道人为防护罩，手心捂眼，识时务烘托气氛地跟着“啊啊啊——”一通乱叫。裴之淞笑得气息都有些不稳，他拍拍秋柔手背，“别怕，不是……”

“傻逼康延！”裴之淞话还没说完，就听甄净气得暴跳如雷，口不择言破口大骂，“你妈的别扯老子头发啊！松手！！你拽哪儿呢？”

“啊啊啊啊——”康延尖叫之余百忙之中抽空道歉，“对不起，啊啊啊啊——”

一阵鸡飞蛋打。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没一会儿，秋柔眼前总算泛起红光，那是快到出口户外阳光照射在眼皮上的投映。

裴之淞松手，告诉秋柔出口到了。她睁开眼睛，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勉强适应眼前的强光，裴之淞将斜挎包取下来替她挡住头顶的太阳，又给她递了杯矿泉水。秋柔道谢时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刚才在鬼屋里嗓子已经喊哑了。

两人坐在一边小长椅上休息，甄净和康延在前面几米处谈话。准确来说是甄净单方面输出，康延两手背在身后，低头安静如鸡，老实得跟鹌鹑一样听甄净数落。

甄净抓着自己被康延扯掉的发饰和丸子上的轻纱，气不打一处来，“就几只道具模型你在怕什么啊？没看过鬼片啊还是没做过噩梦啊，秋柔好歹还实诚，你要这么怕就别逞能。进去了还多了只手吗在那扯扯扯，老娘要不是头发结实早被你薅光了。”

“你看看”，她将几块破纱扔他身上，“我这都定制的！怎么赔？”

“哎，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一个两个，”甄净一脸恨铁不成钢地cue秋柔，“耳朵都聋了，都没睁开眼你叫什么呢？”

秋柔也做小学生乖乖状，小声说：“我想象到了……”

海报上宣传鬼屋是“厉鬼”主题。也就是依次展示民间所流传的冤死或不得好死之人，死后化成厉鬼的模样。诸如饿死鬼、吊死鬼、水淹鬼、没头鬼、替死鬼等。

秋柔事先看过海报，进去之后虽然眼睛处于待机状态，但脑子高度亢奋，各种恐怖血淋淋的场景在脑海中如走马观花。

秋柔想象力一向很丰富，以前看星星也是。

鬼屋老板在那呵呵傻笑，“很吓人吧？”

甄净大剌剌蹲下身，没什么形象地翻白眼，“大叔，你不觉得你这票价太贵了么？连个真人npc都没有，还直来直往一条路，就刚那断头鬼，我都还看见它脖子上挂着电线，你这钱也太好赚了吧大叔。”

大叔拿着蒲扇在躺椅上扇风，笑得依旧没有脾气，“哎哟，达到效果就好了嘛。20块钱不算贵了，我人在外面都能听到你们的叫声，那还叫不恐怖吗？你们这胆子还得再练练啊，上一批的几个小学生都没你们叫得厉害。”

“下次再来照顾我家生意，我给你们每个人打八折。”鬼屋老板笑嘻嘻比了个“八”的手势。

小学生都比他俩强。甄净递了两个眼神分别给康延和秋柔，让他们自行体会。

“呵，”甄净冷笑，“那是因为我们内部也有鬼，还不少有两只呢。一只瞎眼女胆小鬼，一只嘴硬男胆小鬼。”

“说真的，”甄净挪了挪步子，真情实感给老板出主意，“大叔，你加个npc吧，饿死鬼、吊死鬼有什么看头？我看还得再加一只被吓死的胆小鬼。”

她指向秋柔和康延，“就拿他俩做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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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见甄净说话有趣，两人一见如故，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唠嗑。

秋柔在一旁歇息，感觉眼睛有点涩，总不自觉伸手去揉。

裴之淞以为她是困了，问要不要先送她回家，秋柔看了眼天色摇摇头，她想跟甄净一起走。

正想着，甄净手机铃声响起。刚打开屏幕，甄净立时挤眉弄眼，朝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收了笑容，咳嗽声再接通，“喂，妈……”

“啊，啊你提前回来了啊？哦，哦，我在图书馆，对了，柔柔也在呢，”甄净忙着急招手。

秋柔默契跑过去，甜滋滋应声，“阿姨您好，我是聿秋柔，我跟甄净在市图书馆学习……嗯嗯，没有，是我有好多问题需要向甄净请教呢。”

秋柔声音甜美柔和，长相也偏清纯可爱。在长辈看起来是典型的乖乖女好学生，她这么回答，甄母也就放心大半。

两人又简单聊了两句。甄净愁眉苦脸地挂断电话，扒挠头发抓狂道：“完了，我妈让我现在立马回去，司机去接她了，我还有点时间……哪里有公共卫生间，我要去卸妆！”

康延指了指广场右边的公共卫生间位置，问：“这么快？”

甄净从化妆包里翻出卸妆油和卸妆棉，在秋柔手心里塞了几张红票票，急火攻心交代，“秋柔，你赶紧先去帮我买几件常服吧！”说完抱着包便往厕所跑。

时间紧迫，顾不得这么多。秋柔将矿泉水塞裴之淞怀里，就近找到家服装店，随便扯下一套白T恤和蓝牛仔裤飞快结账，又在杂货店随手拿了两只中性笔，以50米冲刺的速度跑进女厕所，将衣服和笔扔到正用“中国速度”卸妆的甄净身侧。

她稍微喘匀气，拿出手机说：“厕所信号不好，我先出去给你打辆车。我身上这套cos服下次还你。”两人这默契和轻车熟路的操作，显然是碰到过很多回这样需要救场的时候。

秋柔走出厕所在手机上替甄净打车。她眼睛涩得发干，盯屏幕时，更是需要靠频繁眨眼睛缓解疼痛。由于刚刚剧烈运动过，喘息间胸口也因布料挤压感到憋闷难受。裴之淞看在眼里，好几次想帮忙打车，都被秋柔婉拒了。

等车到达目的地，甄净也正好从厕所卸完妆素颜出来，她头发老老实实扎成高马尾，脸上那种浪荡不羁、吊儿郎当的表情收敛个干净，一副安静内敛的模样。这书生气，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经过鬼屋时，鬼屋老板惊诧之下甚至脱口而出一句国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感慨，“疯了吧，一个个都人精啊，现在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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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延家在附近，甄净走后不久也回家了。

只剩裴之淞和秋柔两人，他们结伴往地铁站走去。一路上秋柔低头揉眼睛的次数越发频繁，裴之淞停下脚步，撑膝俯身，担忧道：“秋柔，你真的还好吗？”

秋柔揉眼睛时还得避免弄花眼影。她漫不经心点头，“还好。”

“抬起头，”裴之淞不放心，轻声道，“让我看看。”

秋柔闻言，抬起头跟他对上视线。她身边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眼睛的状况。更何况首次戴美瞳，秋柔第一时间完全没想到眼睛发涩会是由美瞳引起的。那眼球泛红的模样属实将裴之淞吓了一跳，他担忧震惊的神情几乎让秋柔下意识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于是拿手机自拍功能做镜子，自己紧接着也被吓了一跳。

秋柔哭丧着脸放下手机，终于想到让自己眼白遍布红血丝的罪魁祸首“美瞳”。她长话短说将前因后果跟裴之淞说了，裴之淞显然松了一口气。然而两人又很快面临新的困难，齐齐陷入沉思——

谁能告诉他们，到底怎么取美瞳啊？！

秋柔将手机开启相机模式，让裴之淞帮忙立起来做镜子，开始漫长而盲目的取美瞳之路，由于顾忌蹭花妆，还得轻手轻脚。

她微垂头，好几次都看见美瞳跟自己的瞳孔错位了，眼睛敏感地一眨，两者又严丝合缝贴上——

啊，秋柔咬牙切齿，忍无可忍，直接将食指拇指往眼球上怼，恨不得把自己眼球戳爆。

裴之淞连声制止，他拉下她的手不让她乱动，“秋柔，你别着急。”说着在网上搜取美瞳教程，翻看几个帖子，稍微有些成竹在胸。

“我来吧。”裴之淞就近洗干净手，让秋柔仰起头。

随即食指拇指分别撑在秋柔上下眼皮，又让她眼睛往一个方向看，两指则往反方向轻用力——秋柔眼睛一眨，美瞳果真轻而易举出来了。另一只眼睛如法炮制。

双眼终于重获自由，秋柔眨巴眨巴眼，原本的不适干涩感也随之消散许多。“谢谢。”她说着绽出一个笑，面颊饱满，笑起来像只圆润可爱的水蜜桃。

目光却无意间陷入裴之淞那双清冷似含细雪的眼眸。

彼此因这样的姿势，距离太近，也太暧昧。近到秋柔能看清他每一根纤长睫羽，暧昧到仿佛能听到他与她同频共振、急速跳动的心跳声。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皆是呼吸一窒，又默契地移开目光。

秋柔稍微后退一步，想要保持距离，却旋即被拉入一个更深的怀抱中——

裴之淞的怀抱带着初冬青涩的料峭寒意，又如同一夜间包裹凝满枯桠的冰霜，看似坚硬纯粹，实则一握即碎，脆弱得不堪一击。

“秋柔。”

裴之淞内心终于放弃挣扎，闭上眼，再次向神明乞求。他颤抖着将下巴搁在秋柔头顶，艰难涩声道，“求你不要动，再让我抱一会儿吧。”

就一会儿。

他想要拥抱，如爱侣诀别的拥抱——

似傍晚满天彩霞和城市霓虹下，车水马龙间，风撼树影中，一场旷日持久的、向死而生的拥抱。

只要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