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五年之后。
夜深人静时分,甄家宅院里隐约传来是少年人的咳嗽声。
“你也快些歇息,不用给我盖被子了。”甄栩看向煜哥儿,有些无奈。
他前两日参加府试受了点风寒,这可好了,除了父母亲一天探望多次,晴雯也每天跑来哥哥长哥哥短的。这小丫头现年十岁,最是牙尖嘴利,甄栩在她面前可不敢糊弄,每次都把那苦药喝得一滴不剩。
更可怕的是,到了晚上,甄煜竟然半夜几次醒来给他盖被子。
“你昨夜不也还起来看书吗?”甄煜的嗓子在大夫的治疗下,已经大致恢复,只是说起话来还有些滞涩。
看着他冰块似的脸色,甄栩连忙讨饶,“好了,我可不敢了!”又小声嘟囔“天底下再没我这样憋屈的兄长,被自个儿弟弟妹妹管着。”
甄煜只当作没听到,随着喉咙状况的好转,他的记忆也恢复了些许。自从想起自己的生辰和甄栩在同一日,便不再称呼兄长,转而改称甄栩的表字“霁明”。
“霁明”二字是何尘给甄栩起的,取雪后初晴之意,也取光风霁月之意。
当日,甄栩即将报名参加县试,何尘站在凉亭中,瞭望着远处紫金山:“栩儿,你可知我给你取这两字的用意?”
“老师是期望我明理明智,坚韧不渝。”
何尘摇摇头:“不光是如此。我知晓你心中一直有郁结之事,然而人生喜忧参半乃是常态,不可过分沉溺于忧思之中。为师望你日后心境开阔澄明,处事随性自然,不必过分拘泥于外物。你资质上佳又少年老成,将来必有一番大成就。若有朝一日你入朝为官,为师盼望你能带来一派太平清明气象。”
甄栩正色:“老师谆谆教诲,学生必不敢忘。”
周恒哪里晓得何尘与甄栩的心事,他一打听到甄栩的字,就哈哈大笑:“什么光风霁月呀,他就是个芝麻汤圆,最得先生真传!”
这话恰好被周思业听见,勃然大怒“小子,尔敢妄议尊者,给我沿着外墙跑二十圈。”
周恒龇牙咧嘴跑到满头大汗,熟悉的衙役看到他,笑着调侃:“小公子,今日可是又犯了什么错了?是烧了院墙,还是折了树枝了?”
想到周恒的趣事,甄栩笑着摇摇头,睡了个好觉。
次日,半梦半醒间,甄栩感觉到一个冰凉的小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有清脆的女童声音在耳边响起:“娘,哥哥不发烧了!”
“你别凑到你哥哥身边,当心被过了病气。还有煜儿,晚上让你搬到隔壁去睡,怎的就是不听呢!”
封慧把晴雯拉开,又让甄煜坐到对面去。她摸了摸甄栩的被褥,“昨夜发了汗,果然有用。栩儿,把这碗药喝了。”
看甄栩乖乖地又喝了一碗苦药,封慧有些满意,从娇杏手中取过小碗,就要喂给他“你爱吃的软玉髓,快尝尝,这可是张妈今早特意给你做的!”
软玉髓,实则就是甄栩前世的双皮奶,这名字还是茶馆老板娘给改的。过去几年,甄栩时不时借着神仙托梦的名义,“发明”几样后世的甜品,双皮奶就是其中之一。
这款甜品他前世经常自制,因为太过喜欢,还专门查过资料。他知道双皮奶是清末才被广东人民发明的,如今的年代似乎类明朝,还没有这种甜品。茶馆老板娘张金巧尝过以后就赞不绝口,进行了些许改良,在品茗斋推出后,便大受欢迎,常有客人带着自家亲眷专门来品尝。其他茶楼至今也没搞清楚这软玉髓的做法。
甄栩有些郁闷:“娘,儿子如今已十三四岁了,连童生都考过了,哪里就和小孩子一样还要娘亲喂呢!”
封慧刮了下他的鼻子:“是,栩儿长大了,也不知道谁和小童似的,每日喊着要吃些甜的。”
“哈哈哈,是栩哥哥!”晴雯在一旁拍拍手。
甄栩向晴雯努嘴,小丫头才不怕他,冲他扮了个鬼脸,拉住甄煜“煜哥哥,你来陪我读诗。看栩哥哥说话不算话,刚说要教我作诗的,人就立马就病了。”
甄栩惹不起这两位,好不容易送走了她们。门外却又传来一声少年人的声音,“霁明,你好些了吗?怎么柔弱得好像个姑娘似的?”
只见一人站在门口,他肤色微黑,面容俊朗,身材似乎比同龄人高大些,正是周恒。
周恒入得门来,先探了探甄栩的脸色,见他已然无碍,便大摇大摆地在对面扶手椅上坐下。
甄煜看他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周恒的小火苗一下子又被点着,他站起身来“小哑巴,今天看在霁明的份上,我先饶过你,改日非要和你打一架不可。”
甄栩对他们两人的幼稚行为早已学会熟视无睹,转移话题道:“你近日如何?老师都教了些什么?”
提到这个,周恒叹了口气:“你不来,小哑巴也不来,老师就只盯着我一个人。好在最近我父亲和老师似有要事谋划,并不太能顾得上我。眼见着下午无事,我便与那几个纨绔子弟跑马去了,没想到那天竟来了个傻子!”
周思业籍贯京城,但也是金陵分出的一支,因此在本地还有些亲戚。他虽然自己不与这些勋贵人家有太多交往,却并不限制幼子与这些人家的孩子往来,只是叮嘱他莫要染上不好的风气。
不过若论亲近,周恒当然还是与甄栩更好。因他知道这些金陵勋贵子弟最是势力,常以家世看人,担忧师弟被他们戏弄,是以不带甄栩与这些子弟往来。况且周恒自己也并不是其中的核心人物。
这些思量,周恒虽未说出,甄栩心里却很清楚。古今中外人与人的交往,绕不开“圈子”两个字,勋贵世家有个圈子,清流文官也有个圈子,甄栩作为一只小蚂蚁,现在最多算是一只脚踏进了儒生圈子。
甄栩听到他称呼人家傻子,摇头笑道:“你也是促狭,又给人家起绰号,也不怕得罪人。”
周恒有些不服“虽然如此,这次的绰号却并不是我起的。这傻子前几日刚从京城回来,不过几天功夫,倒把好些个世家子弟给惹着了。别人家生得略好些的丫鬟小厮,他便直盯着看。要不是他们家祖上是皇商,家中有些钱财,又最肯花钱招待人,恐怕早就没人理他了!”
刚从京城回来,皇商,傻子,这莫不是,甄栩脸色一变:“此人可是薛蟠?”
周恒有些诧异,师弟素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何时见他这样急切,“正是!怎么连你也知道此人?”
甄栩沉默片刻,“恒安,能否帮我引荐这位薛公子?”
一月后,正是江南五月间,天气炎热无比。薛府备足了冰饮果盘,一众纨绔子弟聚于花园前厅听戏。
台上走出两个小生打扮的人,众子弟一看便有些不乐意了:“又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这出戏早已经看腻了,薛公子,让他们换一出!”
未等薛蟠说话,周恒笑道:“虽然戏是大家早听过的,可曲子却是前些日子我从友人处所得。这原是他的得意之作,不肯把曲谱让出来的。我听过后便想,如此仙乐,怎能不与众位兄弟分享,便央告了半天,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场戏来。”
说得众人都好奇极了,都道“既然这样,可不能不给周兄弟面子,必须得听听有什么妙处!”
须臾后,曲笛声起,春光明媚,这些纨绔子弟被这俏皮的笛声提起了兴趣,也不谈笑了,都把注意力放回这出戏上。
胡琴对答,情谊深沉;琴音缠绵,长亭惜别;这音乐伴着生旦的唱腔,直把众人的心魂都摄入进故事中,竟无一人谈笑。
管弦交替,如泣如诉;凄婉哀绝,斯人已逝;锣钹齐鸣,纵身相陪;弦声再起,蝶舞翩跹。二胡尾音已淡,众人只觉得余音不绝沉浸其中,宴席沉默了片刻。
一人声音哽咽,问道:“周兄,这曲子是何人所作,竟如此引人落泪。”
薛蟠听戏原是只为了看台上佳人,此刻也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先前只听周兄弟说这曲子绝了,没想到这般动听,把我都弄哭了,停都停不下来!”
听到薛蟠说自个儿被感动哭了,众人立刻便从那摄人心魄的曲调中回过神来,哈哈大笑“能让薛公子动容的曲子可不多。周兄,不知这曲子是哪位大家所作?以后可还会出新曲? “
周恒谦虚道“并不是大家所作,我那友人比我还略小一岁,人才出众又兼容貌不俗。只因喜好戏曲音乐,才偶尔有感作曲。不过他只是一般乡绅之子,又有功名在身,还是读书为要,何时还会作曲我却是不晓得了。”
薛蟠其他全没听进去,只听得“容貌不俗”四个字,心上愈发在意,忙道“周兄弟下次能否邀他一起来,让我们也能与他交个朋友!”
周恒等的就是这句话,却还故作推辞:“这我可得问问,他不能喝酒,一向不爱参加这些宴饮,若是来了,众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可别为难他。”
众人忙都打包票让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