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改为陪都后,金陵在官面上便更名为应天,只是民间的通行叫法仍为金陵。应天府下辖上元、江宁、句容、溧水、高淳、溧阳、江浦、六合八县等八县,人口近八十万,是本朝人口最多的州府,也是京城外第一要地。(注1)
去岁,南直隶省府州县人事多有调整,一向康健的应天府府尹突然因病致仕,朝廷一直未有选人接任,只派了位五品同知暂代府中事务。
原本这种民间钱财纠纷只在县衙解决即可,谁知,众人跟着衙差,竟走到了应天府府衙。越过县级直达府衙,已然属于越级提告。有那消息灵通的便猜,这是朝廷新派来的应天府同知到任,亲自审问了。
不过片刻功夫,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走到堂上,竟是刚刚那位面色微黑的文士。他的官袍上缀有白鹇图案的补子,表明了他正五品的官衔。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新上任的应天府同知——周思业。
旁边来看热闹的生意人感叹:“这位周大人竟如此年轻!”
同行人似乎知道不少内幕,应声道:“可不是,听说是从京城户部调来的。刚过而立之年就已经坐上正五品官位,还是在金陵这样的要地!看来这位周大人,要么是能力出众,要么”说到这里,他用手遮了遮,声音小下去。
甄栩竖起耳朵,就听他说“要么就是背景深厚呐。”
甄栩正琢磨着“背景深厚”是作何解。砰的一声,惊堂木拍响,周思业在案前呵道“把人犯带上来!”
那对大闹茶楼的中年夫妇被押了上来,一上大堂就腿软跪了下来,早没了先前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周思业道:“堂下之人报上名来!”
甄栩看了看那壮汉,见他人虽然壮硕,这会儿却不敢吭声,倒是妇人哭着叩头“大人饶命!民妇任三娘,丈夫鄂大,因为公婆生病才来金陵谋生。是民妇与丈夫猪油蒙了心,不该来讹诈店家。”
“啪!”惊堂木一响,打断了任氏的哭诉。周思业冷笑:“任三娘,你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你们只是讹人?”
妇人一惊,眼珠转了转,继续哭道:“儿女也是民妇的心头肉啊,都是民妇一时糊涂,听了丈夫的话,才想着赚笔钱,给公婆看病呐!”说着用袖子抹泪,又拉着壮汉一起磕头。
周思业瞧出这妇人狡猾,转而看向那壮汉,问道:“鄂大,你如何说?”
鄂大虽然在店里凶神恶煞,这会儿说话却磕磕绊绊:“老爷,小人,小人真的只是昏了头。”
周思业看出这两人早就对好了词,审问他们两个已经无用,便把目光转向一旁的甄栩, “这位小童,你不要害怕,把方才在茶楼所见之事详细说来。”
众人听同知老爷如此说,都看向堂上那七八岁的清秀小童。只见他半点不露怯:“回大人,我方才坐在他们对面,见这位伯伯买了糕点,只顾自己和那位伯娘吃。那个小孩子好像是饿的狠了,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拿了一块花生糕,吃下两口就发病了。”
鄂大听了,以为这证词对自己有利,喜道:“对啊对啊,是我儿子不懂事,非要吃那花生糕,不是我们想讹诈。”
甄栩没理会壮汉的答话:“伯伯伯娘见了,只忙着让老掌柜赔钱,我看那孩童快要不行了,就试着用书里看到的法子救他。谁知,他才刚喘上气来,便在我手上写了两个字——“非”和“子”。”
说到此处,鄂大还稀里糊涂,任三娘却猜到他要说什么,猛地转过头瞪向甄栩。
甄栩才不怕她,接着道:“我想着难道这个男童不是他们的孩子?于是便试探他们一下,谁知他们竟然就认了讹诈。”
他声音清脆思路清晰,门口的百姓都听明白了,纷纷议论“本以为是一桩讹诈案,没想到居然抓到两个略卖人口的人贩子!”
又见甄栩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奇智,都啧啧称奇“这孩子不过七八岁,怎的这般机灵!”“长得也好,莫不是观音娘娘派来的座下童子吧。”
鄂大还没反应过来,任三娘听完仍是嘴硬:“他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怎么会不是我的孩子,小毛头你可别胡说!”
周思业打断她的话,吩咐道:“把那两个孩童带上来!”
一个与甄栩年岁相仿的男童跟着衙役慢慢走进来,因为才遭受了一场大病,还稍显虚弱。旁边的小姑娘紧紧拽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咬着手指,很有些不知所措。男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众人之前未曾留意,这会儿两个孩子来到堂前与那夫妻站在一起,夫妇二人油光满面,两个孩童虽还长得白嫩,却脸色憔悴有气无力。众人愈发觉得甄栩的推测可信。
男童看了一眼旁边的甄栩,甄栩朝他微微点头。他便看向右前方伏案记录的书吏,左手摊开手掌,右手做握笔状。
周思业看出他这是比划要纸笔,示意书吏起身,让他在桌案上写字。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男童写了满满一页递上来。
周思业将那张纸扫视一遍,勃然大怒:“你们二人不仅略卖幼童,竟然把他们毒哑。甚至有的孩子还被剁了手脚,与熊狗等牲畜拼接缝合,就是企图将他们假作异兽赚取钱财?简直丧尽天良,罪无可恕!”
府衙门口来看热闹的百姓听了,俱都惊悚骇然:“什么?把人和畜生接在一起?他们也太丧心病狂了!”
“咱们打死这两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群情激奋之下,就要冲进县衙殴打人贩。
周思业安抚道:“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这二人罪大恶极,本官必会依律处置,还大家一个安宁。”
又看向跪着的人贩,沉声道:“依《问刑条例》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杀伤人者,斩。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
任三娘和鄂大这会儿见众人要进来殴打她们,都吓得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听到要被凌迟处死,任三娘猛地抬头“大人!大人明察!这阴毒法子是别人想出来的,我们只是负责把孩子拐来,并没有动手伤人啊大人!”
周思业道“你们还有多少同谋,通通供出来,或可减刑一等,否则,便是那最重的刑罚!”
任三娘忙道:“大人!大人开恩!罪妇情愿换个痛快点的死法,愿帮大人抓到其他犯人!”
案件真相大白,周思业命将人犯带下去详审,余下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暂时安置在县衙里。
众人散去,甄士隐签好证词,父子二人正要回家,却听有人喊道“老爷公子还请留步!同知大人有请。”
甄栩有些不明所以,看向父亲,士隐道“刚刚已经签了证词文书,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衙差面上带笑:“这我可不晓得了,令公子破案有功,总归不会是坏事。”
一路走过县衙二堂三堂,到了花厅,这处已是官员办公时的小憩之所。
周思业正见他们来了,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先生可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甄士隐道:“多谢大人抬爱,犬子今日不过是几句童言童语罢了,还是靠大人明察秋毫,此案才得以水落石出。”
“老先生可是谦虚了。”周思业看向甄栩:“甄小郎,你今日是怎么猜到这两夫妇是人贩的?”
甄栩眨了眨眼睛“回大人的话,小子本来也没多想,只是看到那个四五岁的女童很像我妹妹,便盯着看了一会儿,就见她想吃糕点却不敢,因此才注意到这一家人有些不对。”
甄士隐有些为难:“大人不知,我女儿一个月前走失了,从那以后,栩儿便格外注意这些,想是这个原因,今日才能揪出犯人。”
“原来是老先生的伤心事,稍晚还请把令嫒的画像拿来,本官或可帮上些许小忙。”
甄士隐未料这位同知老爷竟然如此热心,十分感激:“多谢大人费心!我们这就回去找人画了,给大人送来!”
周思业又道:“今日见令郎应变机敏,是个可塑之才。又兼小小年纪便镇定沉稳,似乎还读过些杂书。不知是否拜师了?”
甄士隐闻弦歌而知雅意,忙道:“犬子只由我开了蒙,教了些诗经礼仪,尚未拜师。若能有幸得名师指点,就是小儿的福气了!”
周思业听了,只是微微颔首,并未继续说下去。甄士隐虽有些失望,却也只能带着甄栩告退离去。
待两人走后,周思业走到里间的书房,就见桌案前有一人身着布衣,正下棋品茗。
周思业看他意态悠闲的样子,颇有些心中不平。大步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抱怨道:“舒卷兄,你这可就不地道了,我正帮你考察弟子人选,你倒好,边下棋边喝起茶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有木有把案子说清楚呢,猜猜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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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应天府下辖上元、江宁、句容、溧水、高淳、溧阳、江浦、六合八县等八县”引自《明史·地理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