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刺痛传来,钟离耳边响起采一的呼唤:“夫人,夫人快醒醒!”
钟离头痛欲裂,不情愿地睁开眼,屋内烛火燃烧,劈啪作响,照亮了每一处角落,让阴暗无所遁形。
待看清眼前一幕,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浇下,登时醒了个彻底。
此刻是在月韵轩内院,屋内气氛凝重,骆以呈坐在紫檀木椅上,神色平静,不辨喜怒,后方左右各站着萧鹤和陆达海二人,皆是面沉似水。
另一边坐着秦氏,红芙立于旁侧,尽管努力遮掩,依旧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而在内室中央,跪着双手被缚的一男一女,竟是覃翠轩那名男子和……莺儿。
采一见钟离终于醒来,深深松了一口气,将她十指上扎的银针一根根拔下,地上一滩艳红的液体,显然是方才放了不少血。
“夫人醒了。”骆以呈不紧不慢地将眼神投了过来。
采一见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扬声道:“大人恕罪,夫人自小身体不好,遇上惊吓便会失了神智,今日之事显然是有人故意陷害,不关夫人的事!”
她不知钟离发生了何事,但见其和跪着那名男子衣衫不整的模样,便知大事不妙。
早知如此,她万不该一人去后厨,让没有拳脚功夫的莺儿和苏蝉跟随钟离。
红芙此时已全然不遮掩面上的得意,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娇笑不已:“骆府谁人不知覃翠轩乃是禁地,若不是蓄谋已久,谁会去那儿采花?”
她上前直视钟离,一字一句道:“况且,什么顽疾需要和男子暗自幽会,独处一室来医治?”
私会外男,擅闯禁地。
红芙这番话极为苛刻,很明显欲置其于万劫不复。
采一倏地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休要血口喷人,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要脸?”
“是或不是,还不够清楚吗?”红芙矜傲地昂起了头,“骆府南北院向来没有交集,若非有人引诱,骆二公子又怎会在覃翠轩?再者,重刑审一审夫人的贴身侍女,不怕她不老实交待。”
莺儿吓得不敢出声,小小的身子抖如筛糠。
钟离双眸睁大,这登徒男子竟是骆斐仁,骆府北院的主子,骆以呈堂弟。
想到覃翠轩的墙洞和迷烟,定是有人与南院之人里应外合,筹谋已久。
今日这事,必极难善了,她拉了拉采一的衣袖,示意莫再多说。
秦氏待红芙说完,才慢条斯理开口:“芙儿莫要乱说,大人虽因公事繁忙,鲜少回月韵轩,但夫人必不会因此做出那等腌臜事儿,许是不熟悉府内状况,才会去那覃翠轩附近。”
钟离与采一这几日在骆府闲逛之事并未遮掩,她到了覃翠轩欲入内未成,亦是人人皆晓。
秦氏与红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显然已将钟离推上了风口浪尖。
气氛从微妙转为剑拔弩张,骆以呈抬手示意众人噤声,目光落到跪地的男子身上,“骆斐仁,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
骆斐仁方才过了媚药的劲头,浑身疲软,有气无力,他看不上骆以呈的锦衣卫之职,与南院极少来往,不过是前段时日偶然间看上了红芙这个小丫鬟,便和她玩玩。
今日亦是为了与她幽会,才避过耳目,直接从北院翻墙去了覃翠轩。
如今事发,必是这婢子故意陷害与他。被一个女人算计,骆斐仁心中忿然却只得打碎牙往肚里咽。
他如今在督察院任职,身负纠察百官的职责,若是被传出与侍女纠缠不清,亦或是染指长嫂,必定仕途受阻,以及面对其他御史无休止的声讨。
“骆以呈,你这个武夫竟敢绑我,明日我便上疏弹劾,你欺凌霸世,目无王法,让圣上,让天下人作决断!”
骆斐仁身子虚乏,中气不足,说出这等威胁之言如绵软的棉花,无丝毫威慑力。
骆以呈嗤笑一声,本就没指望他会吐出什么有用的话,遂不再有耐心,向陆达海淡淡吩咐道:“废了他。”
陆达海领命,一手便提起骆斐仁的后颈欲向外拖去,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御史大人,得罪了。”
骆斐仁向来自命清高,督察御史之职品级不高,权利却是极大,首辅以下一切官员皆受御史督察。
他自认手中掌握了骆以呈的一些命门,对方绝不可能敢动自己分毫,想要挣扎却扯到了伤处,咬牙恨道:“骆以呈,你敢!就算我今日真把你夫人睡了又如何?你与你父亲一样,不过一介武夫,还想反了天不成?”
陆达海闻言一激灵,忙伸手捂住骆斐仁的嘴,骂骂咧咧:“他娘的,自己想死还要捎上别人。”
骆父骆母乃是骆以呈的逆鳞,是故两人生前居所覃翠轩亦是南院禁地,今日骆斐仁擅闯已是触了骆以呈的底线,再加上这狂妄言辞,自己不必再手下留情。
没过多久,外间便传来骆斐仁的惨叫声,响彻天际,令人心惊。
不停抽泣的莺儿吓得两眼直翻,眼看就要晕了过去。
秦氏有些不安道:“大人此举会不会太过,骆二公子毕竟是您的手足。”
骆以呈闻言缓缓笑开,柔和了五官,却流露出一丝妖异。
他执起茶盏,上前为其倒了一杯茶,“秦娘说得没错,只不过,我平生极讨厌自以为是之人,秦娘应当明白吧?”
秦氏眼皮跳了跳,接过茶盏一口饮尽,恭敬道:“老身省得。”
随后骆以呈像是想起什么,陷入了极为久远的回忆,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覃翠轩,变得温柔。
他食指卷曲,在桌上轻敲。
“嗒,嗒,嗒……”
一下一下,富有节奏,随着人的心跳上下起伏,无人猜得到他心中所想。
直至莺儿在极端的压力下,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方才惊扰了满室的寂静。
“大人,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夫人的话,为她隐瞒与骆二爷的私情,奴婢什么都招,求大人放过奴婢。”
钟离闻言一惊,不可置信道:“莺儿我对你不薄,为何如此诬陷我?”
她半边脸高高肿起,吐出的话亦是含糊不清。
骆以呈被莺儿的叫声唤回思绪,如梦初醒,半眯的眼眸落在钟离身上,迅速蓄满雷霆万钧的风暴。
钟离心中咯噔一下,急急辩解道:“大人,妾身与骆御史并无瓜葛,今日之事是有人陷害,妾身……”
“覃翠轩的酒,是你砸的?”
不待她说完,骆以呈便柔声打断,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用只有钟离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是,我不小心……”
“你可知,那是我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
钟离瞳孔微缩,原来她误入的乃是姬夫人的祠堂,难怪会有牌位香炉等物,若是误砸了姬夫人的遗物,便是闯下了弥天大祸。
骆以呈眼中风暴席卷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终是慢慢平息,化为虚无,指着堂中的莺儿漠然道:“护主不力,送去金燕班。”
莺儿如同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倒在地上。
金燕班是京城最下等的勾栏,只有大户人家犯了重罪的奴会被送去那处做惩戒,那里接待的都是一些地痞老汉之类,且无休无止,直至得了花病,一席草裹抛至荒野。
钟离有些不忍,却终究叹了口气,未曾出言,今日是她命大,若真被骆斐仁得了手,被送去金燕班的怕会是她。
苏蝉在一旁默默流泪,看向莺儿的眼神带着苛责与不舍,复杂难明。
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当日她亦在场,深知发生了什么,可惜她口不能言,亦不识字,只得在萧鹤问询她时不停摇头,示意莺儿所言并不属实。
红芙不屑地勾起嘴角,暗自期盼,自家大人下手从不留情,侍女被罚凄惨,便已证明他是信了今日之事。
况且不论骆斐仁有没有做什么,姜钰儿的清白总是受了折辱,下场必不会好看。
骆已呈复又坐回床沿,眼神一一描绘过钟离脸上的伤口,淡淡道:“夫人今日受惊,这几日便好好养伤,萧鹤会送来愈疗伤药,不会留疤。”
红芙听着不对劲,“大人,姜钰儿行为不检,实在担不得骆府女主人的位置,这事儿若要传出去,大人颜面何在?”
“芙儿!莫要再说,大人自有分寸。”秦氏恐再惹骆以呈不快,压低声音呵斥。
红芙精心策划了一场大戏,眼看就要成功,如何甘心就这样算了,“姜钰儿设下迷药勾引骆二少爷,天生是个狐媚子,留不得啊大人!”
骆以呈呼吸一顿,转过身幽幽道:“噢,芙儿难道去过覃翠轩,否则如何得知内里有迷药?”
红芙登时语塞,心口“噗通,噗通”快要跳出来,吓出背后一层薄汗。
骆以呈不待众人有所反应,继续道:“夫人需要休息,无关人等且退下吧。”
遂站起身,携同萧鹤一道,大步迈了出去。
红芙气得跺脚,却又毫无办法,大人意思很明白,此事就此揭过,不再追究。她方才说漏了嘴,若再继续纠缠,未必不会引火上身。
一切前功尽弃,实在让人难以咽下这口气,她恨恨看了一眼拔步床上的人,咬牙离去。
待众人悉数离开,钟离方松了口气,后怕不已,骆以呈虽然没有怪罪,但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滔天怒意。
回想今日种种,只觉疲惫不堪,再次沉沉睡去。
*
琴音堂。
“大人,您莫要难过,我已命人将打碎的坛子重新黏合,过两日便能送回来。”萧鹤看着面前的男子,唏嘘不已,他与陆达海跟随骆以呈多年,对当年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碎了便是碎了,再精湛的黏合技艺也会留下裂痕。”
陆达海向地上啐了一口,不忿道:“都怪姜家女毛手毛脚,待我们的事办妥,大人必要好好惩戒她一番!”
“姜钰儿也是遭人陷害,还险些丢了清白,今日的确是红芙做得不对,太过歹毒。”萧鹤摇了摇头,显然已知晓实情,不过他二人皆知骆以呈对红芙和秦氏的宽容,是故对今日的结局并不惊讶。
骆以呈闻言轻笑一声,“这次我还真要谢谢姜钰儿,斯人已逝,就如碎了的窑瓷,不可逆转。”
“如让活着的人付出代价,才是对斯人最好的慰藉,我竟是如今才意识到,其他都不重要。”
骆以呈脸上恢复了以往的狷狂,“让秦氏和红芙守些本分,如若再发生此类荒唐事,我骆府必定不容。”
作者有话要说:骆狗:斯人已逝,还好我有了夫人。
钟离:能不能别一天天那么血腥,我胆儿小,瘆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