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已呈静静立在一旁,如身居高位的神明俯视众生。
过了须臾,又像是经历了一世,李淼终于收回手,将绢帕叠起送入怀中,开口道:“夫人身体并无大碍,许是这两日未歇好,难免气虚体乏,我为夫人开服药,每日早晚服上一剂,日后我再来为夫人复诊。”
他声音清朗,目光真挚,极容易让人产生信服之感。
钟离面容顿了顿,有些不敢置信如此便蒙混了过去,起身福礼向李淼道谢。
李淼连称不敢,寒暄几句后,转向骆已呈,眼中含笑:“只是夫人身子尚弱,半月内恐怕不宜行房室。”
骆已呈淡淡撇了他一眼,平静无波地吐出一字:“滚。”
李淼似是习惯他如此作派,并未恼怒,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便起身离开水榭,一袭锭色长衫潇洒俊逸,却有些狡猾。
钟离不由随着那道影子的离开松了口气,又暗自庆幸,不知骆已呈会不会听从李太医所言,却冷不丁听他开口道:“别看了,李淼成婚已有三年。”
钟离有些无奈:“大人莫要取笑臣妾。”
方才离开的两只喜鹊复又回到水榭旁,时而交颈嬉戏,时而盘旋半空,好不自在。
“我明日午时过来与你一同用膳。”骆已呈言毕起身,不顾钟离惊诧的面容,理了理衣袍往琴音堂而去。
留下的人儿不由心头发苦,他日日不用去廨署吗?难不成公事繁忙的那些传言都是假的?这样一座大山坐于面前,她如何能好好用膳……
“我瞧着大人对你还真不错。”采一俯下身在她耳旁轻道,“我昨日听后厨那个嘴碎厨娘说起,下月初三是骆已呈生辰,咱们可得备份厚礼。”
*
琴音堂。
骆已呈坐于太师椅上,手中把玩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白玉酒樽,雕刻着精致的桃花纹路,玲珑小巧。细看还能清晰地分辨出底部三足中央篆刻的三个小字:沐桃乙。
“你是说,她确是被人下了药?”
从月韵轩直接来到琴音堂等候的李淼面上盛满凝重,点了点头:“夫人身体恐有大碍,脉象虚浮,如患恶疾,若是长此以往恐怕活不过三十。”
见骆已呈面色未变,他继续道:“恕我大胆猜测,如此症状或与鞑靼有关。”
骆已呈狭长的双目微凝,慵懒气息陡然变得凌厉,一字一顿道:“鞑靼?”
虞国开国至今历经三朝帝王,开国皇帝本为陇南一名普通农民,因不满前朝□□,集结义军揭竿起义,拉开了十年烽火的序幕。
打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终是在其晚年平息了各地内乱,留给先帝一个河清海晏,物阜民康的强大帝国。
可惜先帝适应安逸后,逐渐倚仪仗文臣治国。权臣当道,武将不得志,越来越多的兵士解甲归田,虞国的战力亦在日月更替中逐渐衰弱。
北方草原上盘踞的凶狼鞑靼虎视眈眈已久,岂能错过这般时机?
霸主阿布都里起先时不时骚扰北境,未能引起先帝的重视。
后虞国淮北突发十年难遇的大水,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先帝倾举国之力共同治灾,无暇顾及其他。
阿布都里抓准时机,带兵从北方突袭,一路南下攻至荆州,越过平邑便是皇城,最终与先帝派遣的奇兵僵持了整整一月,才兵败而去。
那队奇兵的首领便是先帝朝左都督,骆已呈之父,骆秉烛。
那一仗虞国损失惨重,鞑靼更是元气大伤,一直未再作乱。
如今京城忽地出现鞑靼的消息,还是在姜府,骆已呈不敢掉以轻心。
李淼见他神情紧绷,不由道:“这不过是猜测,仍有几分没把握,我修封家书去淮南老宅一趟,问问家父。”
李淼的父亲曾被先帝封为国手,其医术出神入化,届时必能做出定论。
骆已呈眸沉似水,罢手道:“就这么办。”
姜浔比他想象中还狠,为了让“姜钰儿”讨好自己,竟不惜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且可能与鞑靼有所牵连。
不知,“姜钰儿”自己如何作想?
李淼点头领命,随后不确定道:“那,若是有解救之法,不知大人如何打算?毕竟她是姜家人。”
他与骆已呈都算不上好人,断不会将无关之人的一条命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姜家人。
果不其然,骆已呈勾起嘴角,玩味道:“怎么隔应怎么来。”
“噢对了还有一事。”李淼表情突然变得微妙,满脸关心道:“我方才所言并非玩笑,大人若是不想姜家女红颜薄命,早早去了,这些时日便克制些吧,若是一不小心把人弄死在床上,恐怕会造成情绪创伤,影响大人下半辈子的幸福。”
骆已呈:……
*
眨眼已到了季春时节,五日后便是浊酒台开筵之日,届时京城所有皇亲贵胄以及家眷皆会到场,乃数年难得的一大盛事。
钟离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夫人,亦在受邀之列,此乃她嫁入骆府后第一次出门,采一和苏婵自十日前便开始张罗,忙里忙外,比正主更为上心。
此时月韵轩内,两人正为了钟离着哪一套衣衫而争执不休。
“夫人气质娴雅,怎可穿得大红大紫,平白被夺了风头?我瞧这件油绿过肩暗花莽缎衣最为合适,再配上圣上赏赐的翡翠鎏金头面一套,不骄不躁,进退得宜。”
苏蝉不停摇头,小脸激动得通红,双手快速笔画什么,苦于说不出口。
采一有些无奈:“蝉儿,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不若这样,你去配上一套来,我给你点评点评。”
苏蝉正要去,遇上方从小厨房回来的钟离,手中提着一盏青白瓷酒壶,眨眼神秘道:“快来尝尝,好东西。”
酒壶中飘出隐隐酒香,一闻便知绝非凡品。
可苏蝉非但未上前,还宛若见到了什么恐怖的物件,匆匆躲到采一身后。
采一亦是后退两步,撇了撇嘴道:“夫人,我们真的不能再喝了,我这肚子里还烧得慌嘞。”
钟离近日钟情于酿酒,想必是为了准备骆已呈的生辰礼。
采一原先是不赞同的,覃翠轩打碎姬夫人的遗物后,再于其面前提起酒,似乎不是太明智的行为。
可她架不住钟离着了魔似的钻研,想着酿酒也不是件容易事儿,不一定就能成,便由着她去了。
谁知钟离不仅酿酒,还日□□采一与苏蝉豪饮,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采一在女子中算是有些酒量,仍被钟离灌得烂醉好几回,更别提不会喝酒的苏蝉,每每喝下两杯,便开始四处乱晃。
有一回苏蝉醉酒后独自走到后院的荷花池旁,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就这样睡了一宿,第二日被洒扫的小厮发现才送了回来。
是以两人见着钟离宛若老鼠见到猫。
钟离“啧”了一声,佯装生气道:“今日真是好东西,与之前的都不一样。”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誓死不喝。
无法,钟离只得坐到案几旁,给自己倒上一杯,咪了一小口,自语道:“唔,确是不错,只可惜仍差了一分意思,究竟缺了何物?”
她就着盘里的蜜饯,一杯接一杯饮下,很快便染红了脸颊。
窗棂外落了细碎的花粉,吸引彩蝶轻飞曼舞,附着轻柔的暖阳,朦胧如烟。
视线有些恍然,钟离似乎又回到了梦中的桃花林,
自那日梦中醒来,不知怎的陡然生出一股执念,想要将那阵浓郁醇厚,令人魂牵梦绕的酒香还原。
她依着记忆命人寻来各种原料及制酒之法,在月韵轩辟了所空置的厢房,每日天刚亮便一头扎入,直到月上中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屋歇息。
制曲,发酵,蒸馏,勾兑,每一道工序皆由她亲自上手,仔细调配。
初次成品色泽混浊如米糠,表面还有一层密密麻麻的绿色漂浮物,如古人酿造的绿蚁酒般,口感酸苦,极难入口。
好在钟离嗅觉敏于常人,很快便能判断出哪一味原料用得不对,精准地更替。
经过数日废寝忘食的努力,终是离目标越来越近。
“夫人,该服药了。”
魔音般的话语响起,钟离浑身一激灵,自李淼诊脉那日后,骆已呈每日只过来与她一道用晚膳,其余时间鲜少踏足月韵轩。
可钟离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从未忘了逼她喝药。
后厨每日会按李淼开的药方煎药,一日三次送来,从不过时。
前七日的药钟离皆乖乖服下并无怨言,可从第八日起,不知李淼往里加了什么特殊药材,入口苦极。
每每喝完半个时辰内,钟离都会失去味觉,简直匪夷所思。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姜府,被逼着喝那令人身不由己之物一般。
可比起姜浔,钟离更怕这位阴晴不定的指挥使大人,没有缘由地不敢不从。
她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饮尽,倚在塌上不停哈气,妄想能让苦味散的快些。
可今日不知为何,这药竟是比以往更要苦些,钟离实在忍不了,执起桌上的酒壶,将剩下的清酒一饮而尽。
“夫人近日似乎钟情于酗酒?”
骆已呈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的狼狈模样,余光瞥见空了的药碗,露出满意之色。
还未到晚膳时辰,今日怎得来这么早?
钟离已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虽心中有怨仍是恭敬行礼:“大人,妾身每日饮得不多,不过打发时间。”
骆已呈不置可否,挥手屏退他人,看着面前娇弱柔软,媚而不知的猫儿,露出残忍的笑意:“不知夫人可曾听过奴颜生?”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钟离喝的是啥
骆狗好坏,有点想让他火葬场一下下……
换了个封面 你们觉得好看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