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秋末,京城阴雨绵绵,又湿又冷的风像是能穿透衣裳钻进骨缝里。
上了年纪的老者们身子骨难以承受,纷纷在子女的搀扶下到泰安堂去找那位传说中医术高超、贵气俊美的苏大夫。
听说苏景玉久未出诊,也不管他是何身份,就是不肯换其他的坐堂医诊治,病重的干脆坐在地上不肯走。
崔荣锦无奈,只得叫人去苏府请苏景玉过去解围。
接连出诊了三日,拥堵了三日,直到雨过天晴,天气温暖了些,再加上苏景玉本人和泰安堂的伙计卖力地推荐其他几位坐堂医,堂内的窘况才稍微缓和。
房里炭火不断,温暖宜人,逢月每每趁着苏景玉出府就低头忙着手里的绣活。
大红的腰封约有三寸宽,中间偏向两侧坠着两条流苏,腰封上面绣着一圈同色的鱼形玉佩,每个都与她梦中的如出一辙。
看着终于绣好的腰封,她满足地揉揉酸胀的脖颈,脸上笑意浓醇,想到就要把它送给苏景玉,心里又不免有些忐忑。
梦中的夫君已经许久没有来找过她,不知道他被叛军追杀后到底怎么样了。
她想念他,牵挂他,总觉得他好像就在她身边,甚至一度怀疑他就是苏景玉。
但是她始终无法确信,因为苏景玉说他不认识桑婉,身上也没有出现过那块唯一能证实梦中夫君身份的鱼形玉佩。
如今她爱上他,想要同他相守白头,自欺欺人地将他与梦中的夫君合二为一,把缺失的鱼形玉佩绣在给他的腰封上。
她想告诉他这段令她刻骨铭心的梦境,又难以启齿,梦中的事虚无缥缈,除了她自己根本没人会相信。
她更怕他会误以为她只是把他当做别人的替身,而事实上,她也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
逢月将笑意敛去,把腰封折了两折藏在枕下,苏景玉刚好推门进房。
“藏什么呢?拿来我看看。”苏景玉笑望着她,初春时她在他枕下藏黑蛇吓他的一幕犹在眼前,如今大半年过去了,看似相近的场景,却好像一切都变的不一样了。
逢月把手探入枕下,抓起腰封藏在身后,扭捏地迎了过去。
苏景玉双手抱在胸前玩味地打量她。
相识以来,她除了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之外,好像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好奇地把手摊在她身前。
“给我看看。”
逢月抿抿嘴唇,娇羞地抬眼看他,横下心来把腰封放在他手上。
苏景玉轻柔地展开,细看上面绣满了鱼形玉佩,大小间距相同,做工依然算不上很精致,但看得出是尽力了,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绣了这么多坨屎在上面?”边说边解下玉带,把腰封围在腰间。
他看得出玉佩上的纹理与逢月当初画在纸上的一模一样,不同于祁沐恩身上带的那块,心里仍莫名酸了一瞬。
想到那块破玉已经在他脚下碎成齑粉,喉咙里一声轻哼,得意地勾起唇角。
逢月压根就没想起祁沐恩来,也没留意到他转瞬即逝的异样神色,见他很喜欢这条腰封,内心的顾虑登时抛到脑后,娇嗔着嚷道:
“苏名医真该给自己好好看看眼睛了!”
手臂却围在他腰后贴心地帮着整理,向身前环了一周,捋好流苏,扣好暗扣,尺寸分毫不差。
苏景玉展开宽大的袍袖对着菱花镜前后照了照,腰封的颜色、宽度都与他身上的袍子十分相称,两条流苏对称点缀在身前偏左右两侧,相较于墨色玉带,看上去更柔和、也更飘逸。
他日常的袍子以红色居多,配哪一件都毫不违和。
这还是成亲以来逢月第一次亲手绣东西给他,苏景玉满心愉悦,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缓缓向下低头。
熟悉的气息扑在脸上,那对绵软的嘴唇越贴越近,逢月双手攥着他的衣襟,闭上眼睛,头微抬,期待着那份令人心醉的甜蜜。
可等了半晌也未等到苏景玉的吻落下,她心中狐疑,羽睫颤了颤,慢慢睁开一只眼睛。
苏景玉的俊脸距离她一拳远,正一脸坏笑地看着她仰着脸祈求亲吻的模样,气得她一巴掌打在他身上,“苏景……”
玉字尚未说出口便被他突然落下的吻吞没。
苏景玉轻柔地含住逢月的唇瓣,舌尖一点一点探入口中撩拨她,稍有迎合便退回去,之后再次探入,再撩拨。
逢月被他勾的心痒痒,本能地想要与他吻的更深,搂住他的脖颈翘起脚尖,主动送入他口中追逐、索取。
苏景玉却突然停下,装出一副想起什么的模样,向床边扫视一圈,憋着笑道:“钱箱你看到了吧?”
逢月嫩红的舌尖倏地缩回嘴里,羞的满脸通红,气息颤抖着别开脸,不想理他。
苏景玉挽着她向床头挪了两步,俯身掀开钱箱的盖子,逢月跟着朝里面瞟了眼。
她早就发现床头的地上多了个箱子,曾打开看过一次,之后忙着绣腰封就给忘了。
苏景玉诚然道:“这些不是官中的钱,是我的诊费,以后想怎么用都随你。”
逢月明白他的用意,庄子里的钱除了用来盖房子的,剩下的大部分都拿去打点解差了。
他之前不提起钱箱的事,是想让她尽自己所能为林家尽一份心意,之后再帮她把用掉的银两全都补回来,而且多了十倍不止。
逢月心里感激,只是从小到大从未收到别人这么多钱,有些别扭地推辞:“这也太多了吧!”
苏景玉随手扣上箱盖,抱起她坐在极乐椅上,紧贴在她耳畔道:“多吗?我都是夫人的,这点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
逢月被他惑人的嗓音撩的心慌意乱,眼睛不自觉闭起。
苏景玉反手拨动旋钮,跟着椅背缓缓向后倒去,随即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托起下巴深深地吻住她。
菱花镜里,两个人紧紧相拥,唇齿相抵,温情缠绵。
次日一早,崔荣锦又派人来府上催请,苏景玉以为泰安堂里又聚了一群年老体衰的病患,不忍推脱,边上马车边询问堂里的状况。
伙计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苏景玉眸色微变,心中了然。
泰安堂二楼酒香四溢,崔荣锦半趴在桌上哈欠连连,见苏景玉进门忙屏退了左右,懒洋洋地起身倒了杯菊花酒给他。
一抬眼刚好撞见他脖颈上那道抓痕,满身的倦意登时烟消云散,色眯眯地双眼在他脸上与伤处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咋舌了半晌,嘲笑道:“真是越来越激烈了!你这身子骨可以啊!”
那日逢月得知苏景玉瞒着她林家的事,哭闹时无意间抓伤了他的脖颈。
本来抓痕不过一寸长,只流了一点点血,可苏景玉一不上药二不避水,沐浴时总是把伤口泡在水中,加上他皮肤白皙,好几日过去了,脖颈上淡红色的印迹依旧清晰可见。
第一次被夫人抓成这样,苏景玉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享受,唇角一勾,浅笑中暗含着几分得意与畅快。
端起菊花酒喝了,坐下道:“说正事吧。”
崔荣锦瞬间收起了玩闹的神色,跟着坐回椅子上,从衣襟里翻出一封密信递给苏景玉,“昨晚才收到的,你看看。”
苏景玉接过在桌上摊开,眉头微皱,神情复杂。
胃囊破解,呕血暴毙,银针验后无中毒之像。
崔荣锦向前探着身子,指尖点在密信上一本正经道:“兄弟,照周川密信上写的病状来看,衍王应当是中了南疆剧毒而死。”
苏景玉不置一词,凝眉深思。
胃囊破解,与拂风当日在玄清山上说的症状一模一样,衍王果然是被平杀落艳毒死。
当日在衍王府别院,王公公在他手上写下“奴未下毒”四个字,若他当真没有下毒,那颗平杀落艳难道是在他昏厥之后又落回皇帝手中,前几日在寿山离宫毒死衍王?
如今其中内情不得而知,但衍王死于皇帝之手已是不争的事实。李亢前半生弑父,后半生杀子,俱是用的见不得人的阴毒手段,苏景玉满眼鄙夷,一声冷哼,“好一场父子相残的大戏!”
“谁说不是!如今朝局动荡,人人自危,不少当官的都翘首盼着太子能重返东宫,承袭大位呢!”
崔荣锦收回密信,吹燃了火折子放在火焰上焚毁,又道:“十年前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苏景玉笑着叹息,“能怎么办,该查的都查了,只能等到左手刀再次露面了。”
初冬,院子里树叶落尽,早晚时地上附着一层寒霜,太阳高升后方慢慢散去。
苏景玉在房中喝茶读书,逢月换上了一件嫩黄色的缎面小袄,与巧儿一起坐在秋千上闲聊。
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望见假山那边,有支燕子风筝晃晃悠悠地飞起,没一会儿功夫便一头栽落下去,手肘碰碰巧儿,示意她望过去。
“离儿这孩子还是不会放风筝,放的还不如你呢!”
巧儿跟着望过时风筝已经落了地,嘟嘟嘴,不服气道:“我那是在林府不敢放开了玩,怕大小姐身边的几位姐姐看见了骂我,不信我放给你看!”
逢月好几日没见到苏离,正好过去陪着她玩闹一会儿,拉着巧儿一起向假山那边走。
刚出了东院,主仆二人远远瞧见苏离在身上穿着厚实的夹绒小袄,看起来活像是个小圆球一样,跑起来腿脚都不利索,依然不管不顾地扯着风筝线跑来跑去。
苏天寿一向不赞同把女儿养的过于娇贵,平日里小磕小碰是常有的事。
入冬后穿的又厚,摔一下也不打紧,两个嬷嬷跟着她跑了一会儿,累的气喘吁吁也追不上她,嘴里念道着“当心”,便由着她去了。
逢月边走边看着离儿笑,巧儿挽着她的胳膊,指着风筝说不该这样放,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两个嬷嬷听见声响转身,见了逢月忙迎过来行礼,满脸堆笑道:“几日不见,少夫人气色越发好了!”
“巧儿姑娘长的也水灵!小姐今早还念着你做的饴糖呢!”
巧儿进府这段日子听惯了奉承的话,却只敢私底下偷着乐,在苏府的婢仆面前依旧谦逊和善,生怕因为自己给逢月抹黑,笑呵呵道:“改日我多做些,两位嬷嬷带回家去给孩子们尝尝。”
嬷嬷们受宠若惊,与巧儿又是一番客套。
逢月微笑着应对,目光一直偏向苏离那边,小家伙一路跑到假山底下,仰头见风筝眼看着就要落地,急的掉头便往回跑,两条小腿互相绊住,忽地向前栽去。
假山底下不同于别处,尽是些坚硬凸起的石子路,逢月吓的抽了口气,假山后突然闪身出来一个人,缠着黑布的手极速向下一抄,拦腰扶起苏离。
小家伙朝那人笑笑,回头刚好瞧见逢月,兴奋地撒腿就往回跑,燕子风筝掉在地上,被拖了一路。
“嫂嫂,你陪离儿放风筝呗?”苏离边跑边嚷,声音一顿一顿的。
两个妈妈笑着回头看她,逢月愣了一瞬放才迎过去,蹲在地上抱了抱她,抹去她额头上的汗珠。
“嫂嫂不会放风筝,巧儿会,让她陪着离儿放好不好?”
巧儿圆乎乎的小脸往前一送,苏离歪着头看她,对这块行走的“饴糖”带着天然的好感,点点头,回头捡起地上的风筝塞进她怀里。
逢月紧接着朝假山底下望去,身后两个妈妈道:“昆叔,今日怎么有空回府了?”
“快过来见见少夫人!”
扶起苏离那老仆憨笑着,有些不自在地走过来,看起来年逾半百,一身灰土布短打,用黑布缠裹着左手似有些佝偻,对着逢月躬身,“少夫人安好。”
逢月的视线从他的左手上移开,神色如常,含笑道:“昆叔,景玉时常念叨着你,他这会儿正在房里,你同我去看看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苏景玉:“看见我脖子上的伤没?媳妇抓的,嘿嘿~”
崔融锦: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