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南寿山离宫,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围着一座汤泉,一年四季水雾弥散,嫩黄的银杏叶翻飞着落入温热的泉水中,顺着潺潺水流向山下流去。
汤泉边放置着一张五尺多长的黄木雕花案桌,一支白玉茶壶并两个茶碗置于其上。
皇帝李亢阖目躺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眼珠不停转动,看似悠然,实则心境并不安宁。
“陛下,衍王到了。”祁公公上前小声禀道。
李亢蓦然睁眼,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两下,祁公公会意,朝守在汤泉外的御前侍卫略一点头。
片刻功夫,衍王入内下拜行礼,玄色的身影笼罩于氤氲的水汽当中,模糊一片。
“父皇,儿臣听说父皇头疾犯了,特来探望。”
李亢眯着眼睛望过去,仔细探究他的语气音调,似乎比往常更冷郁了几分,停顿了一瞬方招手让他上前来。
衍王穿过水雾而来,越走越近,肃然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躬身又是一礼,“父皇,儿臣寻了个根治头疾的方子,能让父皇今后免受其苦。”
目光与衍王在水汽之间短暂地交锋,李亢微微欠身,让祁公公搀扶着坐起,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道:“衷絮啊,你有心了,坐吧。”
小内侍搬来椅子放在案桌侧边,祁公公再次上前,亲手倒了碗茶给衍王,瞟见李亢不动声色地朝他挥手,带着侍卫及内侍们一并退去。
汤泉中一片沉寂,只听见淙淙的水声和落叶敲击水面的声响,衍王冷眼扫过面前的茶碗,开门见山道:“父皇,儿臣寻的方子就在汤泉外,父皇可要看看?”
李亢始终端着茶碗,时不时垂眼吹着滚烫的茶汤,“不急,我们父子许久没有聚在一起说话了,先尝尝这离宫的茶如何。”
衍王眸色阴翳如墨,一声哼笑闷于喉中,束口的袍袖不足以遮挡手里的茶盏,茶汤刚沾了上唇便放下,阴声道:“父皇可还记得当年太子身边的内侍王改?”
李亢向上挑着眼皮,紧盯着他喝茶的动作,闻言后手指微不可识地一颤,视线重新聚焦在他湿润的薄唇上,惊愕的双眼沉静下来,放下茶碗,慢声道:“死了多少年了,提他做什么。”
衍王将他骤变的神色看在眼里,讥讽一笑:“父皇怕是忘了十年前您逼迫他在太子宫宴上下毒,害了定远侯世子,事后又将他灭口的事了。”
说话间不及李亢允准便向外一挥手,令人抬了口三尺见方的木箱,掀开箱盖,从里面拎出个披头散发的人来。
那人被扯着头发向后一仰,满脸火烧的疤痕触目惊心,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李亢,喉咙里发出恶鬼般的嘶吼声。
李亢脖子探着,仔细辨认了良久,脸上渐渐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衍王志足意满,手肘横在案桌上倾身向前,一字一顿道:“父皇,你无视先皇亲授定远侯府的丹书铁券,毒害忠良之后,杀人灭口,枉为人君。”
李亢仰面哈哈大笑,眼尾处挤出两道深纹,扭头向衍王道:
“衷絮,你还真沉得住气,藏了这奴才这么久,但你可知道,朕当年‘毒害忠良之后’的毒药是谁给的?是你口中的忠良,是苏天寿!”
“这奴才怕是也没告诉你,当年他根本就没有遵照朕的皇命下毒,祁公公派人掐死了他,从他身上搜出了那颗毒药,这些年来一直藏在宫中,现如今,就在你的茶碗里。”
衍王一声闷笑:“父皇,你当真以为我会轻易听信你的挑拨?还是以为我会笨到喝下这茶?”
李亢冷嘲的视线落在他身前的茶碗上,茶汤橙黄透亮,热气氤氲,飘着茶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这不是你惯用的赤练,这是平杀落艳,在你沾上唇的那一刻,就注定你必死无疑。”
衍王从未听说过平杀落艳,不知其为何物,只当李亢被逼到绝境,故意虚张声势,既然如此便无需再多言,眼中寒光闪现,端起茶碗悬于身前。
陡然间,腹中一阵钻心的绞痛,随之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漫开,顺着嘴角流到案桌上,低头一看,满眼血红。
衍王心口猛地一震,手中的茶碗颤颤巍巍地掉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瞬间摔得粉粹。
刺耳的玉碎声还未平息,汤池外的拼杀声、惨叫声在山谷中回响,不过片刻功夫,清澈见底的汤泉被上游流下的鲜血染红,浓重的血腥气随着蒸腾的水汽弥散,宛如炼狱一般。
祁公公引着两个御前侍卫进来,一刀抹了王公公的脖子。
衍王颤抖着伏在案桌上,强忍着胃囊碎裂的痛苦,赤红的双眼怒瞪着李亢,突然口中鲜血喷出一尺多远,瘫倒在青石板上呕血不止。
一身玄色的袍子被血水浸透,沾满血迹的脸狰狞的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没过多久,外面的厮杀声归于平静,禁军统领威风凛凛地上前复命。
李亢缓缓起身,冷冷地看着躺在血泊里苦苦地挣扎的衍王,眼里透着股狠戾的快意,决然道:
“你以为笼络了苏天寿,他就能替你卖命,带兵助你登上大位?他早就把你卖了!朕给他京南的兵权,就是为了引你上钩,是你弑父弑君在先,怪不得朕心狠!”
衍王气力耗尽,涣散的目光透过李亢望向虚空,愤恨、不甘,都随着周身的血液一同散去。
李亢向前迈了半步,溅起的血珠染红了龙袍下摆,蹲在衍王身边叹息:
“衷絮啊,朕的众多儿子当中,就数你的性子与朕最像,只是你还年轻,太容易轻信别人。苏天寿能征善战不假,却不是个可信之人,你当朕为何会放心地授予他京畿的兵权?那是他拿苏家的丹书铁券换的,今生你我父子情分就此了结,来世为人,记得擦亮眼睛。”
最后看一眼那双灰败、染血的眼睛,李亢撑着案桌站起。
祁公公忙跑着上前替他擦去沾在掌上的鲜血,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低声禀道:“陛下,如今衍王暴毙,百名府兵也尽数铲除,苏侯不敢擅入汤泉,让老奴帮着奏报一声,领兵退回南大营去了。”
李亢刚刚手刃了亲子,一口怨气凝在胸口,冷冷瞥向王公公佝偻的尸体,下令:“分尸,挫骨。”
苏天寿的京南军只去离宫附近走了个过场,禁军也仅仅绞杀了衍王府的百名府兵,因此便给衍王定下弑君谋逆之罪稍显牵强。
更重要的是,李亢不愿将助天讨逆的功勋授予苏天寿,便按照之前谋划好的,对外称衍王暴毙于寿山离宫。
此消息震惊朝野,朝臣们多少能猜到些内情,加上朝中盛传太子就要重回东宫,不少官员见风使舵,纷纷便上奏李亢,揭露衍王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一夜之间,朝堂上风云变幻。
*
距离子溪的婚期只剩不足十天,逢月一一验看过采买回来的嫁妆,虽说是急着赶工的,却件件都是精品,让管事妈妈抬到正院去,交给孟氏过目。
唯独留下自己亲手绣的喜帕,叠好了放在红木盘里,让巧儿给子溪送过去。
从日出忙到日落,累的她手脚酸软,心里却是高兴的,见到苏景玉回来嘴一撇,撒娇似的扑进他怀里哼哼唧唧。
苏景玉拥着她,身上传出一股香甜的气味,逢月鼻子动了动,回手拽过他的衣袖,从里面翻出一包桂花糕来,欣喜地坐在桌边用手拿着吃。
苏景玉宠溺地摇头,进盥室浸湿了布巾,抓起她纤细柔软的小手擦拭干净。
一块黄橙橙的桂花糕抵在唇边,苏景玉向后倾身,“臭,你自己吃吧。”
他素来讨厌桂花的味道,如今能亲自帮她买回来,还染了一身气味实在是难得。
上次勉强吃了一个,也不知道怎么咽下去的,逢月笑的一脸狡黠,接连塞了两块进嘴,拍拍手上的桂花碎屑,才发觉苏景玉像是有事要说,收敛了笑意,不安道:“怎么了?”
“衍王死了,皇上命人查封了衍王府,出动禁军,捉拿他全家下狱。”
苏景玉本不打算告诉她,免得她烦心,可这么大的事又瞒不住,只能尽早说给她听。
逢月一脸愕然,衍王的死她并不意外,只是书本上的皇权争夺、腥风血雨真的发生在她身边时,免不得心惊肉跳。
她挂心着李元君,明知她难逃厄运,仍忍不住问起:“小郡主呢?也被抓走了?”
苏景玉揽着逢月靠在怀里,回道:“没有,听说昨晚有人从别院劫走了她,禁军扑了个空。”
他的怀抱温暖又安全,逢月双手环上他的腰身,心里放松了不少,舒口气道:“一定是杨艇,除了他,没有人会冒死救下小郡主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逃出城去。”
苏景玉没有接话,只是点头赞同。
姜老太太寿诞那日,他密探衍王府别院时砍断了柴房的锁链,放杨艇离开,心里赞叹他果然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没有用所谓的深情感动自己,继续耗在别院里自生自灭,反倒及时脱身,生死关头救了李元君一命,对他的好感更多了几分。
一早听到消息后,苏景玉知道逢月会打探李元君的事,即刻让顺子去了趟衍王府别院,顺子回报说王府的侍卫死伤不少,到处血迹斑斑,杨艇怕是也伤的不轻。
苏景玉垂眸看着怀里的妻子,半年以前,她在他心里还是个擅于自我疗愈,不会轻易受伤的姑娘,如今的他却像是抱着个极为珍贵又易碎的宝贝,生怕她受半点委屈。
令他欣幸的是,她好像也越来越依赖他了。
“衍王是怎么死的?王公公也死了是吗?”逢月脸颊贴在他胸前,抬眼看他。
暴毙,这个死法倒是与三十年前先帝的一模一样,苏景玉几不可识地勾了下唇角,拈起一块桂花糕送到逢月嘴边,正当她张开嘴时,手腕向上一挑塞进自己嘴里,一本正经地品了品,“嗯,还是很臭。”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桂花的味道,真是爱的爱死,烦的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