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容易上山难。
苏景玉背着逢月,仰望着石壁上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和挡在路上里倒歪斜的杂草,百般后悔带她下山,硬着头皮抓住铁索沿着原路返回玄清观,累得气喘吁吁。
回到玄清观时已临近晌午,顺子急得正在到处找他,瞧见他和逢月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一路跟着二人向客房走,边走边叨叨不停,可怜兮兮地抱怨他出门也不留张字条,害他担心。
苏景玉安排逢月回房中暂歇,掩上房门,正色问顺子,“你可见到一个左手使刀的黑衣人?”
听闻左手刀突然出现,顺子惊得瞪圆了眼睛,立马停止了叨叨,一本正经地回:“没见。”
苏景玉并不奇怪,按拂风所说,左手刀能从南疆毒王谷取走平杀落艳,必定武功高强,江湖中却鲜少有人听过这个名号,可见他隐藏的极深,不会轻易露面。
若他今日当真是奔玄清观而来,这里说不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有太医院的孙秋允,事情似乎巧合的过了头。
他略一思索,心底已然有了决定,转身进房关门。
顺子极快地伸脚挡在门边,眼睛滴溜溜地顺着门缝向里望,“世子啊,您在哪碰到左手刀的?动手了没?伤到没?下次您记得带上我,就您那三脚猫的功夫肯定抓不住他……”
苏景玉不耐烦地踢开他的脚,咣当一声关上房门。
顾及到逢月的腰伤,回城的马车依旧走走停停,晌午前便动了身,直到夕阳西斜方才回到苏府。
内院里草木繁盛,雨后沁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苏离正蹲在假山下玩泥巴,藕荷色的罗裙沾满了黄泥,一双小手更是看不出肉色,原本小脸还算干净,唯有鼻尖上沾了一颗泥点,被她抬手一抹,瞬间变成一只小花猫。
子溪站在一旁掩唇轻笑,孟氏无奈地皱了皱眉,勉强跟着笑了。
苏天寿出身将门,半生戎马,见不得自己的女儿如寻常闺秀一般软软糯糯的样子,不许孟氏约束了她,只要不伤着,随她怎么玩闹。
孟氏平日对这个女儿不怎么上心,她喜欢像子溪那样温顺柔和的姑娘,看不惯女儿像个男孩子的模样,整日脏兮兮的,又不敢违了苏天寿的意,毕竟家道中落,唯一的儿子苏景琮又夭折了,她在侯府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苏景玉看着苏离小小的身影,不禁想起幼弟小时候的顽皮模样,他不爱读书,只喜欢舞刀弄剑,比他更像个将门公子,可惜……
“哥哥,哥哥!”
苏离难得见苏景玉一面,张着两只小手向他扑过来,苏景玉蹲下身,笑着抱起她,苏离兴奋地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小手上的黄泥沾到他脖颈上,雪白的袍子蹭的到处都是泥印子。
“离儿,瞧你身上脏的,快下来!”孟氏轻声呵斥。
“不碍事。”苏景玉没有看她,低着头与苏离玩闹,指尖轻柔地骚她的小花脸,逗得她咯咯直笑。
逢月打第一次见到苏离就喜欢,只是苏景玉告诫过她离孟氏远一些,所以不方便去正院看她。
快一个月了,她又长胖了一点儿,歪着头对她眨巴眨巴眼睛,好像不记得她了。
苏景玉牵起苏离的小手,转眸看向逢月,“这是你嫂嫂,你见过的,忘了?”
苏离登时认出这个娇美动人的嫂嫂来,小身子挣着朝逢月使劲,“离儿要嫂嫂抱!”
苏离身上实在是太脏,孟氏对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忙上前行礼,从苏景玉手中接过苏离,带回房去更衣梳洗,小家伙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小嘴撅得老高。
苏景玉抹了抹脖颈上快要干涸的泥污,指背上沾了些黄泥碎屑,子溪指尖勾出袖袋中的帕子,又觉得有失分寸,脸颊微红,把帕子塞回袖中,上前屈膝,“表哥,表嫂。”
逢月多日不见她,正想拉着她一起闲聊,孟氏朝她走来,她只得颔首叫了声夫人。
孟氏面上一僵,逢月进门一个月,除了成亲次日来前厅敬过茶,就再也没有向她请过安。
有两次在院子里偶遇,还故意躲开她,如今连称呼都变了,跟着苏景玉一起叫她夫人。
孟氏不好说什么,挤出个笑容道:“逢月,你进门这么久了,咱们都没怎么说过话,这会儿侯爷不在,你跟我回屋坐坐吧。”
逢月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去,悄悄抬眼看向苏景玉。
他探究地瞟着孟氏,眸中涌上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视线移到逢月脸上,眼神瞬间轻柔如水,手指勾起她的指尖攥着,“去吧,天快黑了,早些回来用饭。”
逢月明白这是苏景玉保护她的方式,会心一笑,点头应下。
进了正院,子溪不方便再跟着孟氏和逢月,告辞回自己房里去了。
正院的房舍完全不同于东院的清新典雅,看起来富丽精致,气派不凡,庄重的屋檐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仿佛镶上了金边,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逢月听子溪说起过,侯府的大部分院落都是孟氏进门后重建的,唯有苏景玉住的东院还保留着白夫人生前的样子。
见物如见人,孟氏作为定远侯府的女主人,当年也曾无限荣光,之后孟家败落,没有了娘家做依靠,独子又过世了,也难怪她如今在苏天寿面前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对苏景玉也是客客气气的。
正房厅里摆着一张楠木坐塌,上面铺着厚厚的羊绒垫子,中间的小几上放着一串桃木佛珠,每一颗葡萄大小的珠子上都刻着个佛字,已经被摸的油光发亮。
孟氏请逢月在右边榻上坐下,楚妈端着茶过来,逢月客套地谢过。
一盏茶过后,孟氏正了正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逢月原以为自己婚后一直未曾来请过安,失了儿媳该有的礼数,孟氏免不得会责问几句,却不成想她开口道:“你与世子成亲一个月了,觉得身子如何?”
身子如何?逢月不解她话中的意思,直言道:“我身子一直挺好的,多谢夫人关心。”
孟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皱纹,“逢月,我们苏家人丁单薄,只有世子这么一位子嗣,侯爷嘴上不说,心里却着急的慌。”
逢月这才明白过来,脸颊浮上一抹红晕,心里七上八下,低着头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与苏景玉的一年之约还有十一个月,这么久一直未有身孕,还不知道苏家会怎么催呢,之前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呢?
孟氏向楚妈点头示意,楚妈忙从柜子里取出个白色瓷瓶放在小几上,二寸高,瓶口处塞着个红丝绒球,瓶身上没有文字,不必说逢月也能猜到这药是做什么用的,尴尬地拉扯着袖口。
孟氏把药瓶向前推了推:“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补益方子,当年我服了这药,嫁给侯爷当月就怀了景琮”。
提起早夭的儿子,孟氏眸色黯淡下来,停顿了一瞬才道:“这药你带回去,每次行房前服下一颗,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喜讯了。世子疼你,一定盼着你早日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多谢夫人。”
逢月羞的耳根滚烫,声如蚊蝇,不敢正视孟氏的眼睛。
即便这药对她没有任何用处,也只得接过来收好,免的辜负了孟氏的好意,或是让她看出什么端倪。
借口苏景玉在等她回房用饭,起身告辞,生怕坐久了孟氏再说出什么令她无比羞臊的话来。
*
苏府的书房里,苏天寿手中攥着太子的密信,眼里透着股难以置信的振奋,信上只有简简单单一个“贺”字,只是下面的“贝”写成了“欠”。
他心里清楚,这是太子借恭贺儿子新婚之机在向他致歉。
当年儿子在太子宫中中毒,险些丢了性命,苏天寿心里埋怨过太子,却从不相信是太子指使近侍王公公毒杀儿子,甚至怀疑被毒杀的对象原本应该是他定远侯本人。
谁借机搬倒了太子,又解除了定远侯府的威胁,成了最大的赢家,苏天寿心知肚明。
几年前,他曾几次派左手刀夜探皇陵,太子一直避而不见。如今太子与他均已蛰伏十年,衍王的势力日益壮大,是时候该翻盘了。
橙黄的火苗窜上,瞬间吞噬了手中的密信,苏天寿背对着黑衣人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去,身后低沉嘶哑的声音传来。
“侯爷,属下今日在玄清山上遇到世子,他认出了属下,还与属下交了手。”
苏天寿骤然转身,宽大的袖口拂落了案几上细碎的纸灰,“景玉?他怎会认出你来?”
黑衣人左手持刀,斗笠下,锐利的目光犹如鹰隼一般。
“侯爷,据属下猜测,是拂风告诉世子的。当年属下暗中跟随世子与拂风去南疆,查到拂风与南疆毒王渊源颇深,属下从毒王谷带回平杀落艳的事,世子或许早已经知晓了。如今拂风失踪,世子回京极可能是为了追查当年的事。”
苏天寿不禁心惊。
十年前,他与太子李潜龙联手平定了南疆后,曾私下帮李潜龙拉拢南疆王,南疆王敬仰李潜龙的谋略,答应站在太子一边,还暗示他去毒王处求取极为罕见的南疆奇毒,以备不时之需。
左手刀连闯十二道毒王阵法才求到仅有的两颗平杀落艳,苏天寿担心回京后兔死狗烹,性命难保,动了谋逆之心,进京前将其中一颗转赠太子,苦劝太子早日继位。
太子暴怒,说什么都不肯,他只得将平杀落艳暂放在太子最信任的王公公手中。
没过几日太子宫宴上就发生了惨祸,王公公也畏罪自杀,不得不让苏天寿怀疑是毒药的事泄了秘,皇帝李亢才会先下手为强,要挟王公公反过来毒害他,倘若果真如此,便是他的谋逆之心险些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他该如何面对他。
苏天寿不安地捋着胡子,左手刀明白他心中顾虑,略一颔首:
“侯爷,平杀落艳之毒世间罕有,没有人见过中毒之后是什么样子,但属下敢断定,世子当年绝不可能中了此毒,南疆毒王亲口说过,中此毒者绝无活下来的可能。世子被拂风带去南疆驱毒整整十年,拂风的武功远在属下之上,属下不敢靠他太近,当年世子到底中了什么毒,只有拂风才知道。”
苏天寿按捺下心中惶然,沉声告诫黑衣人道:“景玉既然认出了你,今后天黑前就不要出现再府里了,免得他起疑。”
作者有话要说:吃了某药当月怀上,是我大学室友跟我说的她家亲戚的真事,当时就觉得我去~好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