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县，上李村。
还不到四月，天气已是热的穿不住长袖了。
往年阴雨连绵的时节，今年一直艳阳高照，自打一个多月前下了场雨后，往后几乎天天都是大太阳。
年过五旬的李老汉伛偻着腰，小心翼翼地从背上卸下一个木桶，将里头的水倒进水田，抬头看看没有一丝云的天空，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几分明显的愁苦之色。
再低头，水田里的秧苗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桶水下去，早消失的无影无踪，根本看不出对逐渐变硬的水田有丝毫影响。
“再这样下去，今年只怕没什么收成，难不成真要落得出去讨米？”他心疼地摸着秧苗卷曲发黄的叶片，只觉心口一阵阵绞痛。
放眼望去，周围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农人，几乎都是往江边去背水的。
李老汉有些羡慕地瞥了一眼上游的开阔处，那里的江岸边矗立着两座水车，是村中富户何老爷花了大价钱让人造出来的。
接连一个多月干旱的天气，因为有这个好东西，他家的水田一直都不缺水。
李老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次拎起木桶，往江边而去。
这时，后面突然传来窃窃私语声。
“听说了没有，今年旱的厉害，杨江县那边的秧苗却长得很不错呢！”
“开什么玩笑，杨江县那么穷的地方，这时候不也得跟我们一样去江里背水？他们那里江岸高，背水比我们还费劲，秧苗不干死就算不错，能好到哪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今年从京城来了个王爷，那王爷王妃都是神仙下凡，专给杨江县的百姓都做了水车，比何老爷家那两个还好，踩水车不用什么力气不说，一座水车就能把整个村子的田都给灌满了水！”
“吼，真的假的？”
“我二舅家的侄女她表哥最近在何老爷家做工，听何老爷家的管家亲口说的，这还能有假？听说何老爷都想要去杨江县看看呢，要是也能叫王爷赐下来一辆水车，能省下来多少银子？”
“那王爷王妃真有那么好，专门做水车给杨江县的泥腿子用？何老爷那两架水车可宝贝着呢，上次李金生家两个小子扯猪草靠近了些，都挨了好一顿骂！”
“那个王妃还会种特别美味的白菜，何老爷专门跑城里新开的什么酒楼买回来给他老子娘吃，自己都不舍得尝一口呢！哎哟你说说，王爷王妃怎么就跑杨江县那个穷地方去了，要是来了我们杨平县，那该多好！”
“我不信，王爷王妃可是京城的贵人，是天上的云，我们这些贱民不过是人家脚底的泥，贵人做的好东西，哪能给我们用？怕不是杨江县那些人被这鬼天气搞疯了，大白天发梦呢吧？”
“嗤，肯定是这样！”
说话的人声音不小，很快吸引了同样背水的村民的注意，一群人围过来听了半天，个个脸上都是不信的神色。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县太爷就是了不得的大官了，京城来的王爷王妃，那是他们能够得上的人物吗？还做水车给他们泥腿子用，这不是发梦是什么？
“真的，不信你们自己去城里打听去，那个新开的酒楼，东家就是杨江县来的，县太爷都要吃他家的大白菜！”
“哈哈哈哈，要不说是泥腿子发癔症呢，梦里头都不知道吃点好的，县太爷天天山珍海味都吃不够呢，还缺那口白菜吃？”
江边到了，一群人小心翼翼轮流着下去背水，顿时没工夫听那头一个人扯大话了，那人气呼呼的站在岸上，眼角余光去瞥见村口往外的小路上，一行人正匆匆忙忙往县城方向而去。
李老汉第一个背了水上来，恰好也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嘀咕：“那不是何老爷和他儿子吗，这个时候去县城做什么？”
杨平县县衙。
须发皆白的杨平县令唐山远正腆着肚子，歪倒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剔牙。
桌上十几盘菜肴尚有余温，寻常百姓一年也难得吃上一口的肥鸡大鸭根本没动几筷子，倒是正中那盘青菜吃干净了，连里头的汤汁也吃了个精光。
管家伛偻着腰进来，赔着笑道：“太爷，晚间的菜蔬，那玉肴楼的少东家也亲自送来了，水灵灵的，瞧着就新鲜。那少东家还是想求见太爷一面，太爷可要见么？”
唐山远眯缝着双眼，一脸享受之色，良久才哼哼道：“一个杨江县的破落户之子，也值当我专程见一面？那黄家小子送菜过来，我能吃上一口就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了，还想见我的面？一县之父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管家唯唯诺诺：“是，是，我这就把那小子打发走！”
旁边随侍在侧的林姨娘突然道：“太爷不见他的面，可也不好怠慢了，管家好声好气送他出去也就是了，明儿的菜可还得叫他送来呢！”
唐山远拍着林姨娘柔嫩的手背笑了：“是极是极，人就不见了，菜还是要吃的。娇娇果真是我的解语花啊！”
林姨娘娇俏地笑着：“要不是我那兄长刚好发现了这新开的玉肴楼，太爷可还吃不到这么美味的菜呢！”
唐山远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连声道：“明儿就给你兄长派个事做，这可行了？”
“那可就多谢太爷了！”
林姨娘娇声道谢，声如黄莺，吐气如兰，真个叫这五六十岁的县太爷酥到了骨子里！
两人耳鬓厮磨一阵，县太爷的衣衫被扯乱了，林姨娘的口脂也花了，各自都有些气喘吁吁，正要挪到卧房里去，却见管家又匆忙折返了回来。
林姨娘赶忙起身躲到了屏风后面，唐山远气得双眉倒竖：“怎么，那黄家小子莫不是不识相，还非得纠缠着见我一面不可？”
“不，不是黄家小子！”管家擦了擦额角汗水，低声道，“是县里的富户和各家村子的里正一起上衙门来了，这会儿都候在花厅里，就等着太爷过去呢！”
唐山远被唬了一跳：“这青天白日的又没什么事，都跑到衙门来做什么，田里的事都做完了？”
管家急得跺脚：“哎哟我的太爷，他们可不就是为了田里的事来的！都说这一个多月没落雨，水田都要干了，也不知他们听谁说的那杨江县来了个神仙王爷王妃，做出了厉害的水车，一次抽的水都够一亩田的！这不一个个家大业大的，谁家没有几百亩水田，自家的水车不够使，都想请太爷出头，去找王爷王妃要那神仙水车呢！”
“神仙水车？”唐山远嗤了一声，“一个流放到杨江县那破地方的王爷，还想着东山再起，回京城去呢？折腾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倒给太爷我来添麻烦！”
他由着林姨娘服侍着穿上了正经的官服，一边往外走一边和赶过来的师爷商量解决办法。
“杨平县的富户和村里的里正都到了，这么多人，太爷也不好把人都撅回去。”
师爷捋着山羊胡子，轻言细语道，“听说杨江县穷的连城墙都垮了大半，那燕王若真如太爷所说，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迟早是要修城墙的。杨江县那地头连个砖窑都没有，要盖房还得到杨平县来买砖，没有砖，城墙拿什么修？太爷觉得我们拿青砖和他们换那什么水车，可行么？”
唐山远眼眸一亮：“换什么换！他们要是不给水车，就直接不卖他们砖了！”
师爷一愣，继而拱手：“还是太爷想得周到！如此，水车也得了，那些富户得知太爷如此为他们着想，怎么也得有点表示，待得几个月后太爷高升，路上也能多些盘缠，岂不两全其美？”
唐山远和师爷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