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休息后，又是漫长的赶路。
赤魔之地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可它比荒漠更荒漠，荒漠有沙子可以随风而扬，而赤魔之地的一切都是静止的，看不见活物，它的大地黑而裂，天空是血红色，看不见太阳，只有夜晚晴朗时能看到一轮高高悬挂的血月。
本来踌躇满志的一行人，在这种看不到希望的荒漠里不停蹄地走上半个月，人已经蔫巴了。
方家的双生兄弟方且和方为动作如出一辙地躺在地上，耍赖不想走了。
沈简树眉头冷肃：“起来，才多久，连只魔物的影子都没看到。”
方家兄弟本来很怂沈简树，这时却是懒惰战胜怯懦，硬是躺着不起来。
章左思好言好语地蹲下去劝：“两位方兄，这里躺着也不是个事儿，荆棘林那边出不去了，咱们得另寻出口啊。”
方且把脸遮住，已经带了哭腔，“可是我真的不想走了，我本来也不想来的，是他们逼我。”
方为附和道：“我和我哥就待在这里，这里没有魔物还算安全，我们在这里设个传送阵入口，等你们走出去了，你们设个传送阵出口，我们就……”
秦肖肖也觉得这半个月要命了，真的很想和方家兄弟一起待在这里。
何英居嗤道：“想得美。你们谁要是真给他们设阵，老子就把阵毁了，让他们长长久久地躺在这。”
嘶——秦肖肖未出口的请求不用出口了。
方且猛地坐起来，手指着何英居，“何兄，你我无冤无仇，何至于、至于……”
气得眼睛和半张脸都红了。
何英居仰着下巴道：“看不惯而已。人家一个老人没叫，你叫，人家两个姑娘没叫，你叫，人家一个凡人、一个炼气期没叫，你方且金丹期你叫。方且，丢不丢人？要不要脸？”
方且气得剧烈喘了几口气，猛地站起来，“走就走！”
方为看看他哥，也默默站起来。
沈简树容色淡淡，道：“继续赶路。”
几秒后，沈简树侧头同何英居短暂视线交错，何英居挑挑眉，沈简树扬起半边嘴角，朝他嘉许。
这两人在进入这里的第一日就打了一架，秦肖肖以为二人火药味也很浓呢，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一回事。
继续前行，终于出现第一只魔物。
魔物体型不大，也就同成年老虎差不多。几位年轻修士却是立即眼睛都冒了光，隔了近百米，秦肖肖反应过来时，已经七个人同时朝魔物出了剑。
魔物直接吓瘫了。
秦肖肖：“……”为魔物默哀三十秒。
七个人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一只魔物，几人脸上也终于扬起些笑容。
“我先看见的，你后来你又出什么剑？”
“德性，你先看见的，那怎么是我的剑先刺进去？”
几人争吵不断，但气氛是愉悦的。
章左思道：“不若我们弄个记分手环，比比最后谁杀的魔物多？”
其余人纷纷赞同。
章左思便拿出十八个记分手环，道：“这手环最初也是赤魔之地仙门营地里的前辈设计，用以统计击魔榜排名的，我们不是仙门营地的人，成绩入不了击魔榜，但小范围里比比还是行的。”
“击魔榜是什么？”
“是仙门营地击杀魔物积分的排名，一个石碑榜单高达数百米，记录了仙门营地所有人的战绩。杀死一只低等魔物积一分，一只中等魔物积十分，一只高等魔物积一百分。”
“积分有何用？”
“一分可兑一颗上品灵石，”章左思噙着笑，眼睛闪着野心的光芒，“仙门联盟出。”仙门联盟是所有修仙世家、所有宗门、所有散修的联合，简言之，所有正道修士的联合。
！
不止秦肖肖惊了，其余人也惊了，立马有人提出，“赤魔之地的魔物数量如此庞大，哪里来那么多灵石？”
章左思摇摇头，“腹地的魔物可不好杀，就连低等魔物也无法与外面的那种放一起比较，强了不是一星半点，这里是魔物诞生之地，魔物天生被赋予了强劲力量。况且——”
章左思悠悠加上，“自古镇守赤魔之地的修士，没有多少人能活着出去兑换灵石，大家都埋骨于此。”
好黑心啊。
不会一点一点兑换吗？
其余人却被点燃了斗志，个个眼睛就像烧着火焰，打了鸡血似的。
秦肖肖默默想，他们又不是仙门营地的人，也没人给他们兑灵石啊，一个个怎么这么兴奋？
前进速度加快，越往里走，遇到的魔物更多，一个个衣冠整齐的仙门弟子，都杀红了眼。
秦肖肖也不想摆烂，但每次她费力跟小体型魔物打斗，总有其他人看不惯，过来帮她一刀解决了。
秦肖肖：“……”
其余人手环积分成百上千时，秦肖肖刚刚突破两位数大关。
秦肖肖看了一眼云曦的，就连一起摆烂的云曦都是九百分了。
-
九大世家联合地。
几位长老目光慈爱地看着光球，欣慰地开始讨论。
“年轻人势头就是好，很有精神啊。”
“简树积分第一个破五千，不错不错。”
“我家少主也终于支棱起来了，排第二。”
“我家云曦只挑高等的魔物杀。”
……
众多夸奖的声音中，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希望等他们到了腹地，不要被打得哭鼻子。”
几位长老停下讨论，对视一眼，面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孩子们还是太年轻，高兴得太早，这连外围都还没走完呢。
-
赤魔之地。
大家也发现，魔物越来越难杀了。积分都是之前累积的，现在很难再涨。
明明还是一分值的低等魔物，之前只用一剑便能杀死，现在却要鏖战一刻钟，砍掉头颅，躯体还能站起来继续攻击。
更可怕的是，魔物变强了，数量还指数级增长。他们之前一日能前进百里，现在连十里地都万分艰难。
沈简树面色冷肃：“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仙门营地？”
王勤佝偻着身子望他：“我不知道啊，我又没来过赤魔之地。”
沈简树把他推倒在地，烦躁地喊：“琰昭，搭营帐。”
沈琰昭却摇摇头，“现在的环境，营帐已经搭不起来了，压力太大，芥子石会被压坏。”
“那就搭普通的。”沈简树把剑扎入黑裂土里，不耐道。
沈琰昭却还是摇头，“不行，营帐显眼，吸引魔物，没有品阶，抵不住魔物破坏。”
沈简树的眼神堪称恐怖，“那你说怎么办？”
沈琰昭默了默，回答他：“幕天，席地。”
几人现在只能围坐在一起，怕吸引魔物，火堆都不能点，靠着彼此入睡。一有风吹草动，还得立刻睁眼起来杀魔物。
生活水准跳崖式下降。
秦肖肖原本是和云曦相依着，旁边一少年却拍拍她的肩膀。
秦肖肖回过眼，这是刘颐成的弟弟，刘颐辛，一路上寡言少语，一直低着头杀魔物，几乎不同别人搭话。
刘颐辛还帮她杀了好多只，杀完就淡淡地转身走了。
秦肖肖忽然发现积分手环不好的一点是，有些人是真的想帮她，却会被其他人曲解成想要抢些分数。
谁会抢那一分两分？大家都是抢十分百分。
少年道：“你靠着我睡。”
秦肖肖露出温和笑意，摇头拒绝，“我和云曦……”
“方向反了。”
“……嗯？”
少年又说了一遍，“方向反了。”
秦肖肖看这一圈人，才发现大家都是靠着自己左手边的人，只有她靠着右手边的云曦。
“……奥。”秦肖肖艰难地转个方向，头搭上少年的肩。
嘶，这是铁做的么？云曦好歹是软的，这少年他肩膀是石头般硬啊！
秦肖肖想自己还不如睡地上。
但为了合群，她牺牲了自己的脑袋和舒适睡眠。
-
后面的情况更糟糕，他们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一直杀魔物，杀得麻木，却只前进了不到一里地。
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布满红血丝，再没有人有心情闲聊。
这里灵气已经稀薄得近乎于无，到处充斥着横冲直撞的具象化魔气，被刮到一下都要流血，伤口还不会痊愈。
终于，何英居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废话。”沈简树道。
他们的灵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补充灵力的丹药也用得差不多，杀魔的法器用了，符箓用了，阵法用了。
他们现在就剩下手中的剑，凭着多年来的刻苦练习，来保障自己安全。
一群心高气傲的天骄子，从意气风发，到绝望沉默。
蒋远山道：“我有一个阵法，名为引魔阵，可以吸引方圆百里的魔物都聚往此阵周围，牵引住它们七天七夜。阵法设在此处，我们可以趁机突围出去，前往腹地。”
众人看向他，蒋远山视线划过每一个人，缓缓道：“只是，此阵需以活人为阵眼。”
话音落下，蒋远山目光正好落于秦肖肖上。
“……”
这眼神吓得秦肖肖说不出来话，如怨毒的蛇，凉凉地盯着她。
冷意钻入骨髓。
“呵，”沈简树最先嘲道，“还没到抛弃同伴的地步。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出去。”
其他人也附和。
这件事暂时不了了之。
继续前进，秦肖肖就算是颤抖着手，就算是已经疲累到极限，也在尽自己最大的力杀魔物。
眼睛干涩。
她不想被抛下。
更不想被抛在这里。
这里全是数不尽的魔物，丑陋的，扭曲的，邪恶的，肮脏的，这里看不见太阳，看不见边际，死在这里，连一丝希望都不会有。
终于还是到了极限，她被魔物扑倒在地，紧紧闭着眼，等待着死亡降临。
“扑哧——”
面颊上溅了有腐蚀性的魔物血，很疼很疼。
睁开眼，蒋远山正用剑将魔物甩到一旁，回过头，用一种极其冷漠、看垃圾般的眼神，高高在上地望着她。
蒋远山弯下腰，递手给她。
……刚刚那眼神果然是错觉吧。
秦肖肖拉上他的手，借力坐起来，蒋远山正蹲下来，凑近她，如与爱人亲昵般，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吐出——
“废物。”
“……”
秦肖肖付出的所有努力，好像都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给总结了。
她承认，她确实废物。
秦肖肖眼睛干涩得不像话。
无人注意到，这二字后，许多黑雾转变方向，更多的对着蒋远山攻击。
-
不止秦肖肖，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感觉——撑不下去了。
何英居看着沈简树，“也许，我们必须得有所取舍。”
沈琰昭拿出最后一个安全屋，一座可容百人的独栋屋舍，待在里面时，可以有暂时的休息。
直到魔物将其破坏。
沈简树沉默不语。
何英居看向蒋远山，“远山，引魔阵，布在这里。”
没有人有异议。
秦肖肖在发抖，同样的，王勤也在发抖。
云曦握住秦肖肖的手。蒋远山拍拍王勤的肩膀，慢吞吞道：“凡人不能当阵眼。”
王勤不抖了。
秦肖肖也想告诉自己不要那么丢人，抖得像筛子一样。
谁当阵眼，其实毫无悬念。
她是炼气期，修为最弱；她是女子，引来的魔物最多；她不是九大世家的人，她死了，不破坏九大世家的联盟。
大家都沉默着，没人率先说话。
秦肖肖牵起面皮，努力露出个笑来，“我、我……”
云曦死死握着她的手。
秦肖肖看云曦一眼，云曦的表情比她还悲伤。
秦肖肖冲她笑了下，只是这笑容不用想一定很难看，她面皮都是酸涩的，废了好大劲才勉强牵拉开。
当蒋远山拎起秦肖肖的后领，要把秦肖肖丢到阵法中央时，云曦拔剑了。
蒋远山看着抵在自己脖梗的剑，冷笑道：“云曦，你真有先见之明，你如果没带她来，现在做阵眼的就是你了。要是连你也死了，你们云家那才是……”
云曦的剑刺入蒋远山的脖梗，流出血液来。
蒋远山面上笑意更加讽刺。
“云曦，你的兄长才是和我们并肩的伙伴，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拖我们后腿的家伙，一个受人照顾的妹妹。”
云曦也是女子，一路上攻击她的魔物也比旁人多上不少。
蒋远山的声音如同毒蛇的蛇信子般流入云曦的耳朵。
“你不仅自己拖后腿，你还带来了另一个拖累。记着，她是你害死的。”
云曦的剑又刺得深了一些。
蒋远山则笑得更加猖狂，说得更加怨毒。
“听说你兄长死了，你寻了二十几年的杀人凶手，笑死人了，那个幻境就那么点大，你就算把去过的每一个人都杀了也不用二十年吧？”
云曦冰雪般的眼睛第一次浸出热泪。
她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抖动幅度越来越大。
蒋远山轻轻拿指尖掐着剑，剑被扔到了地上。
同一时间，落到地上的还有云曦，她跪倒在地，埋着脸，从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沈简树挡在了云曦前面，开口同样不客气。
“蒋远山，云胧在时你给人家当狗，跪在地上撅着屁股爬，嗷呜嗷呜叫得好听极了，人家的脚指头你都舔，那时真是好香好美味啊，云胧死了你咬人家妹妹……”
蒋远山的面皮抽动，青筋凸起，他大吼：“你闭嘴！沈简树，云胧在时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云曦哭得人心都碎了。
秦肖肖爬过去抱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云曦埋在她怀里，终于哭出声。
“我见过，每一个去过那个幻境的人，就算是当年还是小孩子的徐离铭，我都去试过了。可是我……我……真的找不出凶手是谁……我兄长他……我家族只对我有一个期望，要我为我兄长报仇，可是我……”
云曦泣不成声。
云胧活着，她活在云胧的阴影之下，云胧死了，她活在云胧的阴霾之中。
她永远不是她自己，她是云胧的妹妹，是云胧死后，家族不得已而选择的继承人——即使她本不情愿，本承受不住那皇冠的重量。
秦肖肖一遍遍喊她的名字，“云曦，云曦，人不是只有家人的，人也要为其他东西而活。”
云曦听见她的声音，哭得更心碎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带你来，我以为我可以护住你……”
秦肖肖捧起云曦的脸，强迫她望着自己。
“你没错，是我自己要来，是我求你的，你已经满足了我的愿望，你答应我时，是我最开心幸福的时候。”
云曦还是摇头，眼泪断线般落。
“没有人逼我，我自愿留下的，云曦，我早知道了，与其到后面拖后腿，不如就在这里停下。
“云曦，振作起来。我希望云曦你，能够走出去，到仙门营地去搬救兵，然后回来救我。
“我等着你，好么？”
周围人沉默地看着。
沈简树像一只颓丧的大狗，坐在角落里，耷拉着肩膀，头埋着，一言不发。
安全屋摇摇欲坠时，秦肖肖坐到了阵法中央。
她闭上眼，双手掐诀，开启了阵法，“以我为祭，位点不移。”
阵法闪出光芒，是幽暗大地上唯一一抹亮色，趁着远处的魔物还没有被吸引过来，他们得抓紧时间离开了。
秦肖肖始终闭着眼。
等到不知多久后才敢睁开，这片大地上，只剩她一个人了。
他们，真的抛下她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欢哥，欢哥！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