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轰轰隆隆的雷鸣声,自悠远的地方传来,像梦中人的臆想。
幼时,秦肖肖跟随父母去野外的工厂暂住,那里机械运作的声音便是如此,富有节奏,声音不大不小地吵闹着,伴着幽暗夜晚里几盏闪烁红灯,从不停歇。
屋中留了灯未灭,秦肖肖睁眼平躺着,怕自己迷失在睡梦中。
而少年翻窗,搅了满绪愁思。
“阿欢你……”
什么人呀,明明可以光明正大走门进来,偏要翻个窗户?
少年乖巧地抬脸看她,温软得,仿佛每一寸皮肤都在渴望她的抚摸。
秦肖肖禁不住笑。
立即光脚下地,将少年扶起,挨着一起坐于床榻上。
坐下了却不知道干什么,脑海里开始飞快琢磨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事,但因为那酷似童年旧忆的雷声,思维一卡一卡的,迟钝了。
蒙眼play,玩些什么来着……
她两手撑在床沿,双脚欢愉又无措地缠勾在一起,像洞房花烛夜慌张的新娘子,同不熟又将要亲密十分的郎婿坐在一起,埋着脸羞涩。
而曲欢隔着眼上缚带打量她,仔仔细细,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节。
因为黑布遮掩,目光肆无忌惮。
“为什么是你来,你却不主动说话?”
秦肖肖终于想通,满脸惊奇,把问题抛回曲欢。
这也太过分了吧,嘴上说着求人,实际上分毫没有“求人”的样子,也不主动,怎么什么都等着她呢?
难道是她惯的?
秦肖肖目光警惕,抬屁股往远方向移了移,双脚缩到床上,转过身子对着他,膝盖曲起,盘腿而坐。
就那样望着他,乌黑眼睛睁得圆圆的。
殊不知,少年眼中,躯体外只有一层薄薄的素色单衣包裹,领口松垮,头发披散,垂了几缕自锁骨蜿蜒而下,含怯般掩在白色清透的衣料里,面颊有压出来的红印,胸脯放松,随着轻促呼吸一起一伏。
整个人无所顾忌地“大敞”,腿压着凌乱床被,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还冒着暖腾腾的热气。
于这里的人,特别是曲欢这种视力不错,连人小衣上绣了什么图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秦肖肖与裸奔无异。
过于香艳大胆。
她还在无知无觉地问:“你来做什么的呀?”
眼眸含笑轻眨,仿佛荡漾的春水见着了零落的花瓣,嘴角故作严肃地压平,藏不了一点笑意。
曲欢觉得,她真是把他想得太好了。
心中晦涩。
曲欢十分的心里,多出一二分的不忍和不舍,可惜难以抗衡剩下八九分的恶念。
“姐姐。”
只是拿一种极尽缱绻的声音轻唤她,女孩立马精神一振,直了身子,眼神躲闪,眼睫颤了许多下,面颊一点点蒸腾起来。
惯就惯了吧,秦肖肖想。
谁能拒绝一个说要“做姐姐”的小魔物呢?
***
鸣州曾伏尸百万,民众死得惨烈,转世仍不能消解仇怨。
入夜之前,曲欢一直坐在屋顶上,望那绛紫色的天空,感受无数残魂躁动不安,随着雷鸣嘶嚎惨叫。
他们怨憎,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入不了轮回;嫉恨,另一世的自己康康健健活得美满幸福;愤怒,记得一切的仇人踏足曾经家园……
啧啧,多么可怜。
可惜呐,对他无可奈何。
鸣州的夜晚孤寂,没多少行人敢于走在街道上,一不小心便会被雷暴误伤殒了命,偶有几个,修为不错,皆行色匆匆。
还望见一个熟面孔,雷承青泽,带了一队人,气势汹汹地户户排查。
曲欢只是稍动手脚,便叫他走入一个虚假的客栈,转悠一圈毫无发现,又领着人,热热闹闹,拿着罗盘继续去找。
耳边骂声不断,来来回回就那几句,死全家,不得好死,永不超生,下无尽地狱……曲欢枕着手,支一只脚,躺在房顶,发呆般看着天空。
裂隙中闪烁的星影不断变幻,各点连结成线,排列成不同模样。
如果是秦肖肖,会形容,好像是组成这个世界的代码,是世界的生命密码。
代码忽然乱了序,不停在几个光影之间抽搐跳动。
闪得曲欢眼睛涩疼。
他却凝神去看。
光影连成笔画,笔画组成字,天空在跟他说——
【安好】
曲欢眉眼微愣,一点点轻笑起来,坐正。
他像在寻常某日收到礼物的孩童,自豪而满足。
继续抬眼望天空,静待,天空未曾辜负,很快又一笔一划写下——
【祝欢】
曲欢禁不住又笑了。
眉高扬,眼睛明亮,小声地嗤道:“什么哄小孩儿的把戏,竟拿来骗我。”
几朵乌云飘过,遮住了裂隙,大地重置于黑暗之下,再移开时,那段异常的跳动已不见。
“……”
笑容一点点淡去,曲欢低下头,不看天了。
裂隙里的每一颗星点是遥远地界的一个小世界,要操纵小世界发生异常的跳动,从而产生下界人眼里的光点,不是易事。
下界之人做不到,而上界之人,一群血脉混杂的饭桶,没几个能做到。
能做到的这几人中,大多每日忙着做小人扎毒针诅咒他,其他几位,连瞧他一眼都懒于瞧,嫌脏。
自曲欢几年前亡境里走一遭,因违背契约受噬,灵台不稳天天冷池里泡,神魂到处游荡。某一日睁眼,忽然就看到了热热闹闹的“上天庭”。
上界的“神明”们,整日围聚在一个巨大圆球旁,叽叽喳喳,指点江山。
曲欢神魂归位后,像是忽然寻到他们的位置,时不时能扩展神识,看他们一看——嗤,什么上下界之分,不过也只是另一方较大的世界罢了。
俗世有三界,凡界,修仙界,上界,生灵亿万,是宇宙里仅有的三方大世界,互相之间各有屏障,一级一级,自下而上,可以经历雷劫飞升往高一级。
而三界之外,另有若千中世界、数万小世界。比如此行目的地广灵,容纳各类生灵百万众,便是一个中世界,寻常宗门子弟去历练的千人秘境,大小有限,是为小世界。
万千世界,有孤立的,但大多以各种方式连系在一起。有如蜂窝状的,几个密集粘连,从这方去那方世界,只要一个阵法;有锚定连接的,只那个特定世界可以互通往来,距离很近,在此界能望见彼界;有小世界已成为高阶修士的私人领域,唯独主人可以有“钥匙”进出。
小世界自身灵气少得可怜,依附大世界溢出的灵气而活。
而三方大世界,应该是平级才对。
曲欢觉得,这群上界的饭桶们自封神明,力量不够,却觉得自己能统率宇宙,挺可笑的。
他们时常看他,曲欢亦看他们,早把这群人认了个脸熟。上界的生活可谓清闲之至,神君们整日不是宅在仙府中睡大觉,便是到处串门喝点小酒聊聊天,看看下界无数精彩的狗血演出。
他们的正经工作就是打盹儿,曲欢听说,出乱子之前,他们一个盹儿能打数万年,但现在连睡也有些睡不安稳了。
噗哈,活该。
所有神君里,曲欢唯独没见过那个最希望看见的人——小魔神。
小魔神作为一起被诸神君扎小针的另一位主人公,曲欢有亿点点好奇她。
听那些神明说,小魔神是个好色的死姑娘,偏生强得离谱,一个人住在死域,与外界隔绝联系,搞得他们送美男子,都只能挑顶顶厉害的送——弱的过不去,过去了也活不了——几个自诩美貌、想要自荐枕席的弱质神君非常怨怼。
小魔神暴虐成性,经常屠戮小世界解乏。但如果有白止神君去陪她几天,或能解数千生灵之困——众神唏嘘,一族之长竟委身于魔,白止神君牺牲巨大,功德无量。
小魔神喜欢看着下界,唯独只看一人——也就是他。
他才不是什么非人非魔的东西,他是小魔神唯一的造物,是小魔神颠覆仙凡二界两次,重开世界也要救下的人。
曲欢被天道抛弃,可是他有自己的后台,一位独属于他的造物主。
他应该满足的。
天底下鲜少有人有他这样的待遇。
可……
曲欢抬手触碰自己的心脏,感受其脉络里源源不断流动着的魔气,正维系他的生命。
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小魔神是他的造物主,为什么不愿意见他?
凡事皆有目的,她何至于为他做到这种地步,是在图谋什么?
那个唤“流笙”的令人厌恶的女子,又充当什么样的存在?他们有相像的心脏,血肉有相近的复生之力,小魔神是比照着流笙,创造他的么?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
掌下的心脏黑雾缠绕,不会跳动,冰冷一片。
心不对劲。
曲欢笑容有些乏力,声音低落,“……哄我做什么?你又不喜欢我。”
小魔神给了他受人喜欢的相貌,最好的灵根,最高的天赋,累世重生的机会。
可是唯独,不喜欢他。
甚至还有几分讨厌他。
神明应该爱自己的造物吧,就像母亲爱孩子一样,可是曲欢的母亲不爱他,身为造物主的小魔神亦不爱他。这颗心脏时时刻刻能够感受到,神明冷冰冰地打量他,毫无温情。
曲欢忽而低下头,呕出大口鲜血。
撑在瓦片上的手微微颤抖,此前一直能无所顾忌地抵御雷暴威压,现下竟然觉得沉重了。
血泪自眼睛滑落,一点一滴,他立马伸手捂住,擦去。
瓦砾粗糙,他用的力气太大,还将手掌划破,血液汩汩往外流。
耳边,静默了片刻的残魂唾骂声再度响起,他们说他活该,没有人爱他。
“……不是的。”
少年脸上满是血,一面想埋头藏起来,一面又忍不住要反驳他们。
而他一旦开口,残魂们就抓住了他的死穴,源源不断的攻击袭来。
“你本不是魔物,只是受了污蔑,你的父亲就信以为真,厌弃你,觉得你见不得人,给你关起来。”
“你的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你,却视你为无物,不喜欢你。”
“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那么小小一个,始终被困锢在那小院里,谁都不来看你,好冤枉,好可怜哦。”
“你的姐姐苏清曲,千百遍答应你要做你一辈子家人,结果天命之人一出现,她看都不看你一眼,便弃你而去。”
“怪谁呢?怪你命格孤煞,就合该被人抛弃。”
“但你太年幼,才九岁,还不懂,哭唧唧地要去修真界,说要帮姐姐报仇,手刃表兄。”
“你的前师父继坤,人人眼中的正义之士,待人宽厚,却唯独拿你当狗养,带你出去历练,遇到魔兽粪便,他叫你去吃,噗,你还真吃,有些时候,你是不是该找一找自己的原因,为什么他对别人好,却独独这样对你?”
“你长得是真好看,眼睛又水又灵,天赋这样高,修炼这样快,难免叫人嫉妒。还好脑子不大好使。看你乖乖的从不反抗,双手拿着粪饼,像个小少爷一样,一点点尝,吃到腥臭也只是略微蹙眉,忍着吃完。”
“你师父养你,暗中欺负你,心里爽死了。”
“你被他养得听话极了,让跪就跪,让爬就爬,好不堪哦,明面上是首席弟子强力竞争者,背地里,你知道大家怎么说你吗,谁看得起你?”
“苦练十年,跟表兄打架,还是一败涂地,真废物啊。”
“剥去灵根废了仙途,弃仙修魔,斗志昂扬地要去魔域大展身手,好报复你师父和表兄,结果呢,还没进边界,你误信于人,被人牙子拐进笼里,差点被卖去窑子接客,噗哈哈哈,德行。”
“最后进了轩辕家的大牢,灵根已废,魔气受限,连逃出去的可能性都微薄,啧啧,白白给人当几十年血包肥猪。”
“开始不还挺傲的,死也不讨一口吃喝,后来怎么又卑躬屈膝,一面磕头一面红着眼睛哭诉保证说自己有其他用处,求放自己出去?”
“哈,你是真的不要脸。”
“后来暗度陈仓,修行魔功,悄悄拿魔气控制整个轩辕家,欲手刃仇人,结果轩辕强一句‘求你,放过我儿吧,我魂飞魄散都可以’,你就心理崩溃了,哭唧唧地跑回凡界去找父亲。”
“爹爹~爹爹~呜呜呜他们欺负孩儿~哈哈哈哈……”
“结果你爹还是不爱你,你这么个恶心东西他怎么可能爱你呢?他甚至都不知道你血肉真有复生之效,却想和你弟弟一起吃了你谋长生。”
“啧,啧啧,惨,太惨了。”
“你灭自己满门,把自己也烧个半死,在人间浑浑噩噩不知道去哪里。一个被流放到苦寒之地的芝麻小官儿,君启,捡了你回去,给你吃给你穿,待你不错。”
“你还记得他吧,你活那么多年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
“你说自己被父亲和兄弟合伙坑算,被踢出家门,君启说,这不巧了吗,他也是。你们引为知己,共同探讨诗书字画,比拼君子六艺,君启说你简直是天才,怎么什么都一学就会,你很受用,为他出点子治理百姓,君启也信任地实施下去,最后大有成效。”
“君启说要给你个谋士的职位当当,要和你结为异姓兄弟,你也想待在这里。”
“但你表兄也来了凡界,探查后发现是你灭了自己满门,一路找你,追着你要打要杀。”
“等你好不容易应付完疯狗一样又烦又强的表兄,回去那小城,哇,等着你的只有一副灵柩。你的知己好友已被父兄谋害,被毒杀在狱中。”
“你是灾星吧,只会坏了身边人的命数。”
“你心善地让君启的家人去陪他,结果大肆杀人被表兄察觉了踪迹,又被撵着打,过街老鼠一样,狼狈极了。”
“你迫于无奈躲去了魔域。”
“但魔域并不好待,于你简直是地狱。到处是修为比你高、贪图你色相及血脉、想上了你的丑陋女魔,才一个月,你已经被逼婚不下百次。你难得找到一个不好色的城主,向他投诚,寻求庇护。”
“城主给你派发的第一个任务,是叫你去□□那个差点强上你的女魔,偷她胸甲下的绒羽……”
“呵哈哈,你简直要疯。”
“你于是跑去投诚另一位城主,告诉他你可以帮他干掉你前一位主人。期间你发愤图强,修为突飞猛进,比无耻小人还无耻,在多个势力疯狂拱火,趁两位城主相争都受重伤,你渔翁得利,杀掉他们,一跃成为两城的新城主!”
“哈啊~恭喜你迎来人生的第一个小高峰!”
“众魔欢呼,奉你为主,你以为这是个好开始,结果第二日你一脸惊恐地在一女魔床上醒来,呵哈哈,原来是你两城的子民,收了人家的一丁点贿赂,趁你的庆功宴把你给药了,噗,绑了你,主动打开城门,送去人家榻上。”
“害,魔域就是这样,一天没人背刺可能都不习惯。”
“不过你适应得很好,也不是毫无准备,回去之后,拿两城的子民做了魔功养料,上位的第二天,就成了空杆城主。”
“唉,明明昨日你还想带着大家努努力,拼一把,做大做强,侵占周围几城,做成排名前百强的魔域大城呢。”
“你认出那迷药来自你的老朋友,花弦月,你决定去投靠(杀掉)她,结果她热情地招待了你,还说服她的姘头——排名九十九的大城城主,收留你。”
“你留了下来,每天都过得很精彩,兢兢业业地做好本职工作——坑魔杀魔,努力提升自己实力。你想着,等你够厉害,就去找你表兄报仇,他是你源源不断的前进动力。”
“然而没有几年,你因为‘觊觎老大女人’的罪名被赶出九十九城。”
“陷害你的人便是老大女人本人,花弦月拎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跟你‘私奔’了。”
“大哥知道后勃然大怒,派出全部下属来杀你们。躲躲藏藏几月后,花弦月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她坑你离开了魔域,拉着你到仙域清水派,你俩单枪匹马,气昂昂,说要挑战他们的渡劫期老祖。”
“当然没打过。”
“你们杀了许多小卒,老祖都还没出来你们就被打得满地找牙灰溜溜夹尾巴逃了。也不是一无所获,花弦月成功让你上了清水派的黑名单,以后他们及他们的友好宗门看见你就抄棍子打。”
“真真过街老鼠。”
“前师父继坤听说你回来了,屈尊降贵来找你。你觉得怪丢人的,回来一点不风光,还被人打得惨兮兮的。”
“打不过怎么也打不过,无论怎么苦练,总是有人比你强,况且他们还人多欺负人少,一点不公平。”
“继坤给你指了条明路,他说自己好歹算你半个师父,不会骗你。魔神剑出世,你去拔魔神剑,再去统一魔域,做魔域魁首,他已经是仙域魁首,以后你们师徒俩一正一邪,把这仙魔两域玩于股掌之间。”
“你早不信继坤了,但是你对魔神剑也有想法,试问天下魔道,谁不想要此剑?”
“花弦月也支持这想法,但是路上九十九道关卡,才第三道她就给你扔在那里自己逃了,果然女人靠不住。”
“你很厉害,闯到第八十九道,已经是遥遥领先,刚要得意,即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去了凡界。”
“白闯。”
“你觉得离谱,换谁都觉得离谱,大乘期修士才劈这么多道雷,而你修为还远远不到!”
“凡界就凡界吧,虽然灵力魔气少了点,但相比阴森森到处腐臭的魔域,你还是更喜欢凡界。你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养伤,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心灵手巧的姑娘。”
“姑娘是位绣娘,长得像你姐姐,你一眼就喜欢她,所以缠着她。”
“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花弦月待久了,你随便眨眨眼别人都觉得你是在勾引人。绣娘喊你娶了她,你想了两秒,果断提刀砍了人双臂。”
“你是不可能和一个没灵根的凡人在一起的,她短寿你长寿,她死了,你大仇未报不能生殉,但偏偏魔物最长情,你会活得极其难受。所以你取走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双手,打算余生拿着两条血淋淋的断臂睹物思人。”
“你和你表兄很有缘分,孽缘斩不断,你才干一件坏事就被他遇个正着,他看到断臂的绣娘简直要气疯了,一直追着问你为什么要对无辜的姑娘下手?”
“真是的,还能为什么?因为你是魔头,想干嘛干嘛。”
“你受伤敌不过他,被他逮住,他逼你在百家仙门面前认罪伏诛。”
“诛仙台上,全部人站着,你跪着,是个东西都能上来扇你两巴掌,踢你两脚,吐你几口唾沫,骂你几句。”
“憋屈。”
“非常憋屈。”
“你恨死你表兄了。”
“继坤最好的地方在于有实权,他动动嘴就放你跑了,你这次化悲愤为动力,一举闯下剩下的十关,魔神剑近在眼前,你欣喜不已,颤抖着手刚要拔剑,一柄剑飞过,直接把你心肺都捣烂了。”
“原来继坤一直偷偷跟在你身后,修为比你高太多,你毫无察觉。”
“说什么师徒俩统一仙魔两域,他就是想分个化身,自己统一。”
“继坤反复鞭尸,生怕你活过来,又舍不得你血肉的复生之效,血拿小罐头装着,肉切成许多块冰封,分散在各地。”
“至于神魂,他拿捕魂笼,让你去受十八地狱酷刑,拔去舌头,剪去十指,背扎铁刺挂于树梢,孽镜照残躯,入蒸笼,抱铜柱,赤身爬刀山,裸体上冰山,下油锅,入牛坑,受石压,被舂臼,血池沐身,枉死无回,凌迟肢解,火山炙烤,石磨之压,刀锯之割,真是爽——透——了——”
“你的神魂一下子便残破了,后自赤魔之地的熔浆中醒来,躯体重塑,继坤的冻干肉和血饮料即全部腐坏了。”
“眸子变成血色,后来几十年都无法变回去,熔浆里吸收了不少力量,实力大增。”
“你残破得连情绪都感知不到,没怨怼,只知道魔神剑是你的,必须得夺回来。”
“魔神剑出世千百年,一直在那里,等待有缘人。不乏许许多多修为强劲者,但他们都没闯到最后一关,你闯到了,所以那必然是属于你的东西。”
“而继坤偷了它。”
“你的实力仍然不够杀继坤,因为整个仙门百家都和继坤沆瀣一气,你大肆屠杀魔物,小城一城一城地灭,大城也一城一城地灭,魔物里,鲜少有你的对手,你短短几日内便臭名昭著,魔族皆闻你名丧胆。”
“几月,你将整个魔域屠戮了一大半。”
“满一年,几大城已经不剩几个了。”
“第一城城主向你献上宝物,以示臣服,宝物是面镜子,名为妄念,是你获得的第一件神器,恭喜恭喜!”
“回魔域后,花弦月取代姘头当了九十九城城主,她欢欣雀跃,主动前来祝贺你,同时献上自己全部子民的性命,求你饶过她一命。”
“而你其实只记得同花弦月同行过一段路,她为自己提供过帮助,并不怨恨她,还让她做了第一城的城主。”
“你给魔域搅得天翻地覆,却不欲当魔尊,挥挥衣袖,跑去寻继坤。”
“继坤主动把魔神剑给你,告诉你,你闯大祸了。”
“魔族与仙族之间存在天地法则,此消彼长,物极必反,因为魔族几乎被你这么个魔物屠戮光了,现在赤魔之地的熔浆沸腾,疯一般造新魔,很多畸形的魔物可以轻易穿过屏障,去到各地。而熔浆有喷发之兆,浩劫将至。”
“你没多想,你觉得这事儿十分好解决,为新得的第二件神器取名‘问心’,握着它就去试刀了——魔域死了多少魔,仙域就死多少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你屠城被阻止,正道修士被你气得吐血。不过你觉得,既然不需要你解决问题,那你就不管了,打算去个什么地方睡一睡,却发现,忽然之间,整个世界,没有欢迎你的地方。”
“你被世界孤立了。”
“整个世界,没有人愿意和你说话。”
“你去了凡界,昔日爱慕的绣娘已垂垂暮年,正在等着办丧。她想要一件你绣的寿衣,你放下魔剑,用那双沾满无数腥臭血液的手,拿起绣花针,为她制衣。”
“你也终于找到睡觉的地方,就在绣娘的棺柩旁,睡了短短一觉。”
“真的很短,因为你已经睡不着了。”
“你发现其实你不能忍受被几界孤立,所以还是得想办法爬起来,去解决问题。”
“你去了赤魔之地,将自己从中获得的力量又还回去,办法简单粗暴,你就站在中心池旁,凌迟自己,肉长出来又继续割,一次次重复。”
“灾难平息,你觉得自己救了世人。”
“天道也觉得你救了世人,所以祂给了你一个神格。”
“你挺得意的,因为你还没有百岁,就已经有神格了,比你表兄还快,甚至比此方世界的任何一个人都快。”
“你以为自己又可以融入世人了,特意去仙域晃了一圈,发现还是人人喊打。”
“但你已经今非昔比,你强大过,你救世过,你还有神格了,手握魔神剑,你不畏任何人,你就喜欢去他们面前看他们恼羞成怒耍他们玩。”
“也是此时,不过短短两日,天道给你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你的神格碎了,连带着这么多年当牛做马、杀魔噬魔的修为,全部没了。”
“攻势立转,刚刚是你逗修士们玩,现在是修士们杀你玩。”
“你逃难一样逃到了人间,装作乞丐。你也确实很狼狈,就是个乞丐。”
“你以前挺爱干净的,但现在无所谓了,你觉得自己有些蔫吧,你有些自暴自弃。但现实不允许你蔫吧。”
“你已经装了瘸子,还把自己扮得足够丑,竟然还有色魔乞丐妄图侵犯你!你支棱起来,跟这乞丐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一个凡人,必然是玩不过你。”
“除了这个乞丐,其它乞丐里,有很好的人。有一个乐天的老头,乱糟糟的银白头发,一口烂黄牙,天天笑呵呵的,小兄弟长小兄弟短,你的第一次,咳咳,交代在他手上。”
“但凡界日子难过,全国闹起了饥荒。你不想他们死,可你掌控不了天机。”
“你已走投无路,只能关上破庙的门,拿出刀子,割肉给一二十个乞丐吃。”
“吃了的肉很快又会再长出来,后来,大家不用刀割,一个挨着一个,来啃你的手臂,你心里做好了准备,以为他们会因贪欲而翻脸,赤着眼睛变得疯魔,打斗起来,争抢分尸你。”
“但没有。”
“竟然没有。”
“乞丐们从未如此有秩序,他们说,你是他们的天神,是他们的宝贝,你受苦了,受累了,若不是他们已经一大把年纪,必然会好好供着你,孝敬你,一辈子当你的尾巴。但现在,他们吃饱喝足,嘴上是生血生肉,一个个却不似恶鬼凶神,而似佛陀,笑呵呵地说,来世再报答小兄弟你。”
“你们活过了那场饥荒,唯一要死的那个,是见证了一切、快被吓死的猥亵过你的人。”
“他面颊青黑,嘴唇乌紫,双目圆睁,终于是被吓死了。”
“其他人皆因维护你的缘故而厌恶他,由是你独自去挖坑,埋他。”
“待你回来,乞丐们哭着喊着说大事不好了,拉你上街。”
“那个满头银发、始终乐呵呵的老人,脖子被长绳吊在马尾,纨绔子弟骑乘高头大马,模样神俊,将老者的尸体拖出长长几道血痕……”
“你疯了,杀了在场所有人,谁都没放过,包括那些同吃同住的乞丐。”
“他们不死于你手,也会死于这个世道。”
“你发现世界还是这个样子。”
“你也还是这个样子。”
“你隐姓埋名,变幻容貌,到处去游玩,临走将人全部杀死,更是人人喊打。”
“你都不需要找你表兄报复了,因为他自然会来寻你,整个仙道的人,都在缉拿你。”
“这下子真的孤立无援了。”
“长达数十年被人蹲守,没有人一个同你说过话,你突发奇想,收个魔头徒弟,一起作恶怎么样。”
“你骗婚人间的邵婉倾,不小心把人逼死了。”
“你依然这样孤单。”
“你开始疯了一般恨这个世界,如果有机会,你会毫不犹豫毁了它。”
“逛至鸣州时,你看到天空的裂隙,你血祭鸣州,拿魔神剑刺入其中。”
“没有人再对你说那句话,但是你知道,你闯大祸了。”
“他们好像动真格要杀你。”
“你不可能任着他们杀。”
“你去九阴界寻求同盟,那里有一位魔尊,不知道和你比谁更厉害。但他有几万个信徒,而你一个也没有。”
“你求他帮你。”
“他没道理不帮你,你说会当他的仆役,奉他为主,他会是魔界至尊,他都张开口,快要答应了。你都不知道你的身价有多高,你的臣服对一个雄性是多么满足虚荣心。他会在世人面前给你踩到尘埃里,欺负死你。”
“但出了一个意外。”
“你的小青梅阿雅,嘴上固守所执之道,立誓要杀你。实际上却为了你,孤闯九阴界,被魔物分尸而亡。”
“她死得好惨好惨,死前大叫你的名字,而你害怕,你不敢见她,你是天煞孤星,你怕害到她,你惦记着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怕世人将你和她扯上关系……总之,你竟然没救她,呵哈哈哈哈哈!你听着她凄厉地惨叫,竟然没救她!”
“爱慕你一辈子的小姑娘,最后拿自己的性命,为你保下尊严和颜面。”
“但你彻底没救了。”
“你没忍住,把最后的援军——九阴界,杀了个精光。”
………
……
“……”
听自己的事迹,竟也如听一个长长的故事般。
曲欢哑声半天,说道:“伤害性挺大的,只是平铺直叙我的人生,对我伤害性就挺大了。许多我记不清的事,你们竟也记得。”
残魂已经同他融为一体,掌控着一些他潜意识里的记忆。
他脸上手上全是血,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弄的。他又缓了一会儿,试图反击。
“我只是天下为敌,我没你们可怜,你们遇上素不相识的我,原有美好的生活,平白无顾丢了命,现在我活着,你们死了,你们才可怜,我才不可怜。”
残魂看他依然面色苍白,得意至极,猖狂骄傲地桀桀大笑。
曲欢声音大了些,试图说服他们,“但我不是天煞孤星,我真的不是。我也不是没有人爱,我!我……就要有人爱了……”
残魂不理他了,依然笑。
曲欢唇微抿,不说话了。他安静半天,眼睛温热,一点点咧开嘴角,也跟着他们笑。
胸腔剧烈震动着,笑得喘不上气,仿佛溺死在无边的黑暗里,如竭泽的鱼,干涸了身躯,只余腮片抽动。
半天,被什么东西勾住手指。
垂眸看去,一枚戒指。
曲欢忽然就好想念秦肖肖,他觉得,他干嘛一直和这些残魂玩,就该早些去找姐姐玩。
找出早丢一旁的缚带,系在眼上,一个正当无比的理由就有了。
他整理好自己,跳下屋,站在空荡漆黑的街道上,忽然想到,残魂动不了他,但是动他弱得可怜的姐姐,轻轻松松。
他不会真的天煞孤星,害了姐姐吧?
他眼神转瞬又凉了些。
要是这些残魂敢不知好歹去动他姐姐,他不介意让大家再死一遍。
但就几步路,曲欢脚步又一次停顿了。
这一片的雷鸣声轰隆,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大,姐姐是世外之人,知晓前世发生过的一应事宜,会害怕他么?
她若是害怕,会抛下他么?
若是抛下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在她亮灯的窗下仰望,踟蹰不前。
望得太久,曲欢开始对这种忧虑的情绪感到陌生,眸子泛上茫然。
残魂还在吵,烦死了,他的担忧一点点变了质,他开始想不顾一切地向残魂们证明——随便证明什么。
曲欢怀着满腔恶意推窗。
***
屋内烛火温而暖,曲欢觉得是窗下的自己多虑。
他只是喊了一声姐姐,女孩立即红了脸,颤着肩,跪起身,搂住他脖梗,欺上他唇瓣。
闭着眸,认真而虔诚地亲吻。
耳畔厮磨。
唇上湿湿热热,温软一片。
但耳侧,残魂怨毒的咒骂声愈加强烈,他们喋喋不休,以恶毒的诅咒,唾骂他,唾骂女孩,甚至唾骂后者的声音以压倒性的态势超越前者。
连鬼魂都是欺软怕硬。
前者强大,作为直接施暴者,他们反抗不过;而后者弱小,眼瞎耳聋,给予施暴者以温情,作为“帮凶”,他们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曲欢眉梢不禁带起了笑意。
目的达到了。
他就是喜欢刺激这些可怜的残魂,给他们看看,怎么样,你们死了,你们的家园毁了,但你们的仇人现在过得还不错,有人疼有人爱,愤恨吧?怨憎吧?
承认吧,你们的信仰是错的,祂不救你们,祂无视你们的苦难。
你们终一生,哼,只能跟在我身边,唾骂我。
“嘶——”
曲欢蹙眉,舌头忽而被人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血液瞬时流了满腔,猝不及防,连一向能忍疼的他都忍不住轻嘶气,姐姐从来没有咬得这样重。
痛感过去,舌头泛上麻意。
曲欢的第一反应不是将咬人者推开,而是静持原样,拿舌尖轻轻地碰碰她。
“对不起,”秦肖肖推开他,低下脸,“……你不专心。”
拿手背擦去嘴上的血迹,抬起眼,目光有些愧疚,又有些含怨,“这是惩罚。”
她的模样叫很曲欢后悔,刚刚的亲吻是什么感觉,女孩是什么样子,他只想着那些咒骂声,竟然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曲欢去望秦肖肖的眼睛,从中去看刚刚他们的模样——
每一点点触碰都让女孩战栗难忍,忍着脸红,按着心跳,小心翼翼,试探着主动。
而她对面的少年毫无反应。
“……”不怪她生气。
曲欢想再去亲她,被避开了,秦肖肖直接站起了身。
曲欢愣了两秒,乖乖坐好,像犯了错的孩子,问:“那惩罚够了么?”
“我还可以再罚么?”
曲欢想了想,点头。
秦肖肖失笑,靠近过来,一手抬他下巴,另一手在他颊侧轻轻拍了拍。
“张嘴。”
她挨近过来看。
“啊,我咬得这么狠啊。”
她眼睛轻笑,“还觉得不够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俺卡了好多天的章,憋成这样。
欢哥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本章还短暂地出现了流笙和曲欢的互动,惊奇,我还挺磕的(扶额)
【现实里】
昨天难得出门,去逛了颐和园,跟那个唯一会听我说小说的好朋友一起,她屯了火锅劵,带我去吃,两人共花销99元,今早凌晨五点爬起来,发了人生中第一个自拍+九宫格朋友圈(社恐人仅几人可见),觉得自己真可爱啊哈哈哈,我完全是我会喜欢的那类女孩子呀,这圆圆的脸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