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外没有格外安排侍卫值守。
对此,燕韫很满意:他对朕,没这防备心。
只是屋门紧闭,自里面不时传来轻弱的咳嗽声。
“小侯爷,您今日可不能再走着去那销金窟了,您就坐轮椅再去吧,您,不能再糟蹋身子下去了……”
是夏福焦急的规劝声。
“闭嘴。”
湿淋淋的压抑的一声!
接着,那声音清淡道,“去为本侯,去取那……止痛丸!”
屋门开启,又关闭。
夏福匆匆而出。
隔壁,皇帝御笔在宣纸划过一道运笔极佳的线条,最后组成这漂亮的一幅字迹,只是耳朵却一刻也未闲逸,静静地听取此地所有的动静。
突然,一阵砰砰嗵嗵的混乱摔砸之声传来。
皇帝面无表情,凤眸却朝着临屋看去,摄人的视线,仿佛穿越冰冷的屋墙,看进了屋内那孱弱少年的一举一动。
铁音一动,刚要去夏侯爷那里瞧瞧,但被皇帝抬手止住。
不一会儿,夏福匆匆而回,手中多了一个药瓶,在他身后多了一人,中须老者,正是周先生。
“小侯爷!”
见屋内状况,夏福凄厉惨叫,小心将一片摔倒在一片杂物中的少年扶抱进怀里,然后轻放到座椅之中。
少年羸弱的身子陷在宽大的太师椅中,嘴角染着一抹艳色的鲜红,眸子半瞌,仿佛睡着一般,只是那雪白的手耷拉下来,上面尽是斑驳的伤痕。
“小侯爷,您感觉怎么样?”
周先生吃了一惊。
但在服下四粒止痛药丸之后,明显看着夏未的脸色有了起势。
“你先退下吧。”
夏未眯着一双星眸,遮去了所有被疼痛折磨的脆弱,轻点了下头,示意夏福离开。
待夏福出了院子,夏未才对周先生看过去,他依然是那样娇矜而尊贵,“周先生,我身子不适,方才吓着您了吧,莫怕,不过是旧伤而已。”
满不在意的清淡语气。
“小侯爷的病情,老夫最是清楚,您不必跟老夫客气,只是,老夫左思右想,还是想提醒小侯爷。”周先生道。
乔修尔的那话在他心头萦绕不去,始终是个疙瘩。
夏未此刻已从疼痛中恢复神智,只是依然抚着胸口,他摆了下手,“莫要再叫‘小侯爷’,以后我不再是了。”
倒吸一口凉气,周先生忙问,“莫非小侯爷真的决定要……”
“不错。”
夏未不妨告诉他,“我要去宁国,寻求机会,报……”杀身之仇。
最后那几个字,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胸口犹如锉刀砥砺,一轮又一轮。
他不适地皱着眉心,或许,活不到报仇那一日吧,他这副病躯,呵!
“去宁国呀。”
周先生很意外,还以为小侯爷是跟乔修尔回西焉。
但——
“宁国与咱们晋国一向交恶,时有战事,纵然偶尔修好,但也早晚会有一场恶战,小侯爷身为晋国人,难免会被宁国猜忌。”周先生摇头,如今数国战乱,要寻找能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这些年来,也不断有抱负有志向的能士做过,但反而引得战事更加频繁。
“那我便献上忠心。”
夏未星眸流露着桀骜的厉芒。
周先生不明白,“小侯爷,不如把忠心献给咱们晋国天子,省去那些麻烦……”
“新帝对我,早有猜忌。”
室内光线惨淡,药丸已起作用,夏未感到疼痛更轻了些,星眸如冰湖更澄澈清亮,他的话声也更有力量了些:“我不想留在晋国,任人攀折。既然忠心错付,那便寻找明主。”
咔,一声细微脆响。
隔壁屋,皇帝手中御笔瞬间折为两截。
燕韫弃之,随手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很苦,“你以为朕会让你离开么?”
案上,那被描摹的美貌少年,尚余一半面容未成,即使如此,依稀可见少年星光灿烂,鲜艳夺目却近乎妖异。
辰时。
夏未与周先生用完早膳,向周先生交待,如果现在无事,可以立即离开晋国了。
并且命夏福厚赠了他一笔钱财。
“小侯爷,这怎么使得?”
“收下吧。”
夏未微笑,气色明显好许多,“有钱财傍身,总是好的。”
自从他到达江南,所有他受过恩惠之人,无一不被他以钱财厚谢。
周先生拱拱手离开,临别之前提醒他,“小侯爷,您要小心乔修尔,还有……”
他看了一眼这院子,总觉得这里不那么安全。
“没事,你以为燕韫还能派人来杀我不成。”夏未笑意渐深,脸上却是从未见过的狂獗。
周先生不解,“若皇上真这般做了……”
夏未没回应,只是眸底相当寒凉。
燕韫再杀他一次,他便解脱了。
可惜,这世道便是处处不叫你如愿呢!
燕韫要他活着,要将活生生的他送入宫中,要在他断气之前折辱他,这些夏未都知晓。
而他身上的发作痛苦,这几日以来,已经间隔越来越短,发作越来越频繁。
凌迟不过如此。
纵然燕韫要凌迟他,怕是要将他泡进药水里“续命”,才勉强能让他撑到行刑至一半呢。
“我要去一趟销金窟,周先生走吧。”
“是。”
中须老者闻言,向少年深深一拜,“青山不改,希望有生之年与小侯爷,还有再见一日。”
少年忽而孩子气地笑笑,被病痛折磨的他,仿佛雨后新山,有着特别的空灵与俊秀,他抬手抱拳回礼,话语却是极为无情:
“先生……后会无期。”
将周先生送走,夏未命夏福更衣。
转眼间,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仿佛褪去了所有的病弱,表面上又如常一般,连终日拿来暖身子的狐裘也弃于一旁,犹如一个正常人般,在早春之际穿上了薄薄的夹棉新袍。
虽然被冻得手脚寒凉如冰,但神情却半丝不显。
他看起来像一个精神奕奕的人,侧头扫了夏福一眼:“去销金窟,今日,是最后一次过去了……”
夏福眼里流露着悲伤,但什么都不敢说,侍候着出了院子。
“跟着他。”
隔壁屋,凤眸的主人,毫无情绪地吐出仨字。
销金窟对面的快活酒肆。
一名穿着黑衣锦袍的儒雅男子,正在此地饮茶。
看到紧闭着的销金窟,儒雅男子再度等了半个时辰,结果就看到一抹熟悉但消瘦的身影。
“是老九!”
儒雅男子正是老冠军侯长子夏青云。
看到活着的夏未,夏青云心都要爆裂开来。
他活着,真真活着!
年轻的冠军侯夏未,在江南的消息都满天飞了,夏青云才听说这事,怒气冲冲的他,反复考虑良久,这才带人亲自前来江南!
都怪他,最近太沉浸在夏未死去的喜悦之中了。
以至于忘了,这条有九条命的猫儿,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难怪皇上一直都不收回冠军侯爵位,也不准任何无干之人涉足冠军侯府。
原来是因为夏未还活著!
经历最初的震惊之后,就看着夏未进了销金窟,夏青云稳了稳心神,下一刻反而乐了。
这个老九,果然是跟父侯一样。
他好淫恶劳,才到江南几日,就流连这花丛了。
既然暂时杀不死他,那叫他醉迷在这花丛中,也不失为良策!
夏青云盘算着,不过一会儿,手下赶来,面有难色地禀报,“大公子,整个销金窟都被吕焱之子吕飞白吕公子包下来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也飞不进去,要不……再等等。”
想在销金窟里面动手脚。
难啊。
这里毕竟是江南。
老侯爷在江南有产业,但早落到世子之手,与大公子一文钱的关系也没啊。
大公子的势力只有带来江南的这点人,还有江南几个不太成熟的关系户。
“哼,这个吕焱,教子无方!”
夏青云着恼地哼道,“本公子看他在江南实在是太过安逸享乐,将职责抛之脑后。”
左右寻思,夏青云也不得不忍了,转而吩咐道,“命人去坊间查探一下,本公子要拿捏到吕焱的错处。”
控制了吕焱,问罪他的那小崽子吕飞白便不成问题。
“皇上,都准备好了。”
别苑内,铁音匆匆返回。
一路随行大夫、药材、膳食、马车等……都准备俱全。
上次夏侯爷病着,不能上路;这次应该没那么大的问题。
铁音小心翼翼看了眼皇上,此前夏侯爷说的话,皇上听见了,他也听见了,真的大逆不道,可皇上还是为夏侯爷准备了如此奢靡的随行车驾。
铁音特别感动,就不知道夏侯爷感不感动。
“皇上,要不要召吕大人见驾?”铁音询问。
“不必。”
燕韫目光幽深,修长的指节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渐渐连成节奏。
销金窟,西焉王子,吕飞白……
自打夏未到达江南,此地被搅得风云迭宕,暗潮汹涌。
早已冷掉多时的茶水,燕韫薄唇微启将之饮尽,淋漓苦汁灌入喉咙,又凉又苦,他没甚情绪地尽数吞下,夏未,夏未,朕终究还是小瞧了你。
不多时,暗卫一号二号三号,陆续求见,向皇上禀报连日探查的消息,只是独独不见蓝影。
“皇上,蓝影这几日一直潜在销金窟,如今销金窟里外防守严密,蓝影应该是出不来了。”暗卫一号禀报。
燕韫闻言,复又入座,他修长指尖,轻触着桌案上的早已空空的青花瓷茶盏,凤眸变幻莫测,心内亦在梳理着一连串消息。
铁音壮着胆子上前请示:“皇上,现在带夏侯爷回帝都吗?”
可惜,燕韫连眼神也没分给他,相反这时,暗卫二号却把最近江南巨大的资金流动账目,呼哈着气,搬过来,放到案上,只见撂起来竟有半丈之高。
铁音看直了眼,这么多,皇上什么时候能看得完?
他白了暗卫二号一眼,殊不知,皇帝竟随手捡起一册账目查看。
然后再捡起一册。
竟是看得下去呢。
这还准备启程回帝都呐!
不对,皇上难道是想……想把夏侯爷在江南的势力无声无息地一锅端了吧?!
随着一本本账册被阅览,室内气氛却一丝一丝地冷冽下来,凤眸冷漠看向暗卫二号,“这些都是与西焉的货物交易,那么冠军侯又是从中牟取多少暴利?”
作者有话要说:夏未:皇上他再也配不上我的忠心了……
燕韫:狠狠灌一口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