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舱潮闷腥咸,壁光烛灯哔哔啵啵,忽明忽暗,两人走进底舱不久,王风味才急急忙忙赶来,还带来一大群人。
众人听说这船上死了人,还突然冒出个大官,这么刺激的事,也不怕什么凶手了,一股脑地跑来凑热闹,底舱呼呼啦啦进来了一群人,空气立即变得燥热。
有人还小声嘀咕问:“哪个,到底哪个是楚国公?”
“小声点,那个就是...”
众人顺着看去,见十六郎穿得素淡,眉目又有些孱弱,仿佛一块轻薄的玉,若不拿仔细些,很容易就摔碎了。
本来还以为能见到个大红袍乌纱帽的官老爷,哪知道是个书生模样,众人不禁有些失望,那人又嘀咕道:
“现在唐朝宗室身体都这么不好么了?”
没想到这话竟被‘楚国公’听见了,回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目光如刀,气质随之一凛,与刚才病弱模样反差极大,众人顿时觉得底舱温度瞬间冷下来。
说话的那人一下子就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阿诗弥有点想笑,强行忍住了。
底舱地方倒是很大,前面几排货架,装着一些辎重和普通船客的货物,还有些菜蔬和海鲜。王风味端着盏烛,往前领路:“刹利帝的货仓在最里面。”
越往前走,越闻着有一股奇怪味道,像打翻了许多调味罐子,阿诗弥紧忙用袖子捂住鼻子:“这味也太呛了吧,里面到底运了什么东西啊?”
“什么都有,瓷器、海货、皮革、毛毯。船上住着往来商旅的货物都在这里,味道自然不怎么好闻。”王风味司空见惯,很自然地答道。
众人一直往里走,走到最里面,是一间半敞开的货仓,这间货仓却与前面路过的那几间明显不同,地上也没有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的异常干净。
“到了。”王风味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大人,这里就是刹利帝的货间。”
他指着里面摞放着的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箱子裹着防水绸布,箱盖用蜡密封得严严实实。
“刹利帝此行运了胡椒八十担、香叶五担,阿月浑子、番红花、罗望子、豆蔻、大小茴香等各种香料共十二担。如今货主已逝,如果您要查验,我便派人开箱。”
十六郎站定,看了看这些货物,又问他:“死者所有货物都在这里么?”
王风味点头确认道:“都在这里。”
十六郎慢吞吞地在货间里转了一圈,王风味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左敲敲,右敲敲,漫无目的,最后把手放在两个摞在一起的货箱上,轻轻敲了两下,箱子发出‘咚咚’的声音。
这两个货箱不是整齐地四角相对,底下那只箱子明显比上面那只小上一圈,露出一个直角。
直角边上有些粉末,他用指头捻了一下,随后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胡椒。
王风味看到他这个动作以后,突然浑身一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十六郎把王风味的表情和动作都看在眼里,又与他重申了一遍事情的严重性:“王理事,我现在想让你搞清楚一件事,如今你正德船行闹出了人命案,如果再有隐瞒不报,便是与凶手有同党的嫌疑。我且再问你一遍,刹利帝的货物是不是都在这里?”
王风味立马说道:“不敢隐瞒大人...确实都在这里了。”
十六郎脸色立即阴沉下来:“放肆!当着本官的面,还敢撒谎,你隐瞒不报,勾结凶手,谋害他人钱财,样样都是祸及全家的大罪!”
“大人,草民不敢!”王风味听后,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草民就是船行一个小小的理事,就是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大人啊,我一家老小二十七口,至今还住在岭南的鱼窝棚里,我家从我啊翁那一辈就本本分分,以打鱼为生,全都是良民啊,可不敢做您说的那些啊!”
“本本分分,打鱼为生。”十六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理事,你走完这一单,全家可就不用再住鱼窝棚了,想要住在洛阳的正平坊,也是可以的。”
王风味的表情立马变得惊恐无比,连连摇头:“您...您说什么,您千万别跟草民说笑啊,草民承受不住啊。”
“人命关天,我为何要同你说笑。”十六郎盯住他的双眼,缓缓失了笑意,“你乃船理事,船工尽数听你指挥,你趁刹利帝横死,手下无故失踪,就想将他的货物据为己有,不是么?”
“没有!我真的没有!!”
“还敢狡辩!这些香料用蜡密封的如此严实,味道根本散不出来。可现在这里却全都是胡椒的味道,胡椒粉末也弄得到处都是,还不是你趁刹利帝被人杀害,妄图侵吞他的货物!在搬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装胡椒的货箱!”
十六郎说的,与事实几乎相差无几,王风味此时再想推脱也无济于事了,他只好赶紧跪了下去,又连连磕头:“我...我真的没杀人啊,小的只是派了手下去清点货而已。而且,而且...我派去清点货物的那些手下如今不知所踪,人根本就没有回来!大人...大人请开恩,我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真的,真的没有杀人啊。”
这番话属实有些出乎十六郎预料,自己虽然不认为王风味有胆子谋财害命,只敢做些趁火打劫的勾当,可万万没想到由他派去清点货物的船工竟然也一同失踪了?!
“大人啊!我这回真没骗您!”王风味急于自辨,竟带了哭腔,“我派去了五个人,一个人都没有回来,我又派人找了好久,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都害怕他们已经被人推下海了,这让我回去跟他们家人怎么交代啊,还请大人您帮帮小人,救救他们吧!”
反转来得太快,这一下子嫌疑人又成了被害人,十六郎眉头蹙地更深了:“如今说来,不光刹利帝的小厮离奇失踪,就连你的五个人也不见了?”
王风味哭道:“是啊,大人。千真万确!”
十六郎思索片刻,抬起手来,指向底舱最里面黑漆漆的地方:“如果想要找你失踪的船工,那么就请你把最里面这间货仓打开吧。”
最里面的货仓?!
众人听闻皆是一愣,这底舱就这么大点地方,刚才一路已经走到了底下最尽头,这明明已经就是最后一间货仓,三面只剩下船壁了,哪里还有别的货仓啊?
王风味也是一脸疑惑的样子:“大人,这已经是最里面了,这船就这么大,大家都看见了,哪还有最里面的货仓啊?”
十六郎依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知,欺瞒本官,乃是大罪。”
“我哪敢欺瞒大人您啊,这...这些东西都明摆在这呢,您看看,我又不是变戏法的,哪儿能给您再弄一间去,您...您这不是想逼死我么...呜呜呜。”王风味坐地就哭上了,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要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分明就是十六郎仗着官威欺负人。
“王理事。”十六郎抬眼看他,完全不吃他这一套,“这戏法,恐怕你变也得变,不变也得变。”
王风味见这招对他确实不怎么好使,回头抹了一把鼻眼泪,立马就不哭了,可毕竟人家是官,自己是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干脆耍起了无赖,举起三根手指,冲天发誓,“大人,我真不骗您,如果您认为我所说不属实,有欺瞒大人的话,我就...我就甘愿天打五雷轰!”
话音刚落,外面果真从天劈下来一道惊雷,王风味吓得一抖擞,船身剧烈摇晃,雷光映出十六郎忽明忽暗的脸,眸子雪亮,像是能够洞察一切,随后又陷入至黑,如同深渊,让人完全看不穿他的心思。
“王理事,你想抵赖也没有用。我已经细数过,这条船在甲板上从船头走到船尾,一共一百七十五步,就连庐室里的船廊长度也都有一百二十步,而一路行来,这底舱却只有九十九步,那你请告诉我,剩下的二十一步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又是一惊,原来这位大人对商船的尺寸已经了如指掌,王风味真的是在骗人,这底舱下真的还有一间暗舱!
阿诗弥也才反应过来,原来十六郎平常不是在船上闲逛,而是在默默观察船上的环境!
“开仓吧。”
十六郎的声音充满威严,令人不能拒绝,王风味脸上闪过一丝惊恐,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他默默走进底舱最里面,搬开了一口半人高的箱子。
那箱子看起来很大很重,却轻轻一提,便被挪了开,露出了一面粗糙的墙壁。
然后他蜷起食指,在墙壁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按逆时针各敲了三下,随即,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这面墙居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
墙壁后面,露出了一扇由一整块金属制成的大门,门上挂着一把锁,在黑暗中发出银白色的光泽,看起来异常坚固。
十六郎也是一惊,没想到这艘船里的防盗标准居然这么高,门和锁都是市面上最顶配的材质,不禁叹道:“这把难道是金刚石锁!?”
王风味点了点头:“大人您真是好眼力,确实是金刚石锁,金刚石乃是这世间最坚硬的材质,想要打造这样一把锁,需要大唐最好的工匠花上半辈子的时间,有了这把锁在这里,这个地方就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王风味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翻了翻,找出来其中最破旧的一把,这把钥匙表面上看是铜制的,已经上了锈,其实里面也是内有乾坤,应该也是特殊材质制成的。
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这样一扇精致的舱门和最坚固的金刚石锁是用这把破钥匙打开的,就算捡到了这把钥匙,也会不以为意,这也算一种变相的防盗手段。
他拿起钥匙往锁孔里捅,还没等捅进去,手竟然一抖,钥匙哗啦啦地一下子掉落在地。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王风味做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姿势去捡这串钥匙。他膝盖弯曲,双脚呈弓步,弯下腰,将手穿过了两腿之间,假意去捡钥匙的同时,居然莫名其妙地斜着眼朝后面看了一眼。
十六郎突然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伴随着几声怒吼,从人群堆里,竟然冲出来七八个船夫,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大钢刀,向他们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