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理寺门口,十六郎好不容易把阿诗弥接了出来。阿诗弥的状态还算好,不过是受了些惊吓,寺卿袁公卿收到消息比较及时,知道十六郎确实是世家子弟,也知道阿诗弥是跟他一起被关进来的,这才没有为难他。
“所以说,你真实身份是楚王的第十六个儿子,你的真名叫做李石柳,楚国公是你的大哥?”阿诗弥狐疑地看着十六郎,“你这回没有再骗我吧?”
“我本意也并不想骗你,你我同行这一路,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当初在船上那种情形之下,由于形势所迫才谎称自己是大哥,这...不也是为了查案么。”
十六郎说的真诚,为了能让阿诗弥原谅自己,还特意为他准备了换洗的衣物,还有吃食,连马车都备好了,等着一会儿把人接回自己府上给他接风洗尘。
阿诗弥估计是气急了,跳着脚说道:“我呸!你说说你!你不正正经经当你的公子哥,学人家查什么案,你个大骗子!你知不知道我在大牢里糟了多大的罪,险些让那个吃小孩的老头生吞活剥了,还有那个裴山君,派人溜着獒犬在牢里面一趟一趟的转悠,那狗见人就咬,拖出去提审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害得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我还以为你也被那两只恶犬给咬死了呢!你个没良心的混蛋!!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为什么要跟你住一间房!我自己住图个清静不好么!!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十六郎知道他在气头上,也知道两人同住了这些时日,他对自己也生了几分情谊,特别是在被关进牢里之后,阿诗弥虽然也很害怕,但更担忧自己,心里面十分感动。
“我知道你受苦了...也知道你拿我真的当朋友,我欺骗你是我的不对,我害你下大狱也是我的错,不过你看,最后咱们不都是好好地,全须全尾的从里面出来了么,好了,我知道了,是我不好,别生气了,我下回一定不骗你了!”
十六郎情真意切,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没想到阿诗弥还是鼓鼓着脸,跟个小河豚似的。
“没有下回了!我要跟你绝交!!再见,不送!!!”
阿诗弥扭头就走,十六郎眼见来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便幽幽地说道:“咱们呢,绝交是绝交不了,你也绝对不能离开我。”
“凭什么?!老子难道卖给你了?”
“不说是卖,但也差不多,如今圣人下旨,乌湖海全部涉案人员必须下狱审讯,我们这条商船当然也不例外,你如果不想和我在一起,你就只能重新回到牢里。”
“回牢里就回牢里!我还怕了他不成!”阿诗弥又往回走了几步,转身看见匾衙上‘大理寺’三个字,又吞了吞口水,一想到那个吃人的老头色眯眯的盯着自己,还总在他睡觉的时候嘟囔‘再养胖一点,再养胖一点就好吃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还有那个裴山君,凶恶也像要吃人!自己再落到他手里,不得被扒了皮,抽了筋才怪!
总结下来,大理寺监牢那个吃人的鬼地方,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想再回去了!
阿诗弥识时务地迅速退了回来,瞥了十六郎一眼,抱起两个胳膊,气哄哄道:“要我帮你也行,你必须发誓以后再也不骗我。”
发誓?
十六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半响,对方摆出一副‘你不发誓我不罢休’的气势,颇有小娘子对夫君的那种蛮横劲儿。
他叹了口气,只好举起了三根手指对天,说道:“吾,济南李石柳,对苍天发誓,永远不会再欺骗阿诗弥,若非,万箭穿心。”
阿诗弥一直背过身子不看他,不知道他听完是什么表情,十六郎说完以后,气氛一下凝重起来,对方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中忐忑难安。
难道,发了毒誓...他也不原谅自己么?
十六郎只好往前探过头去瞧,却发现阿诗弥哭了。
大脑一片空白,自己不是没有见过别人哭,他的十四个阿姊,至少每天都会有个哭上一场,他也没觉得怎样,可阿诗弥一哭,他怎么就觉得心里这么难受,像被火烧了一般。
“阿弥...我...”
阿诗弥抽了抽鼻子,抢先说道:“你看,多好的万家灯火。”
两人刚才离开大理寺,一直顾着说话,没想到不知不觉的登上了义宁坊的大望楼,洛阳城的繁华,尽收二人眼底。
“因为...百姓们都在过节。”十六郎道。
阿诗弥抽了抽鼻子:“过节?过什么节?”
“是佛遇日。”
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都快忘记了今日是佛遇日,洛阳城里家家户户高挂明灯,一条由万把金色灯笼组成的菩提大地游龙在规整如棋盘的街坊中间蜿蜒而行。
这条大地游龙极其壮观,光是龙角灯就有一丈三尺长,需要十二个大汉用肩抗着,才能保持住平衡,牵引着往前走。
火光蔓延数里,这条巨大的灯火长龙是由洛阳城里的善男信女自发筹款制成的,每个坊区负责制作自己的那段龙身,不过由于每个坊筹集的资金有的多有的少,每节龙身的成本和材质就都不一样。
有的坊区贵人们住的多一些,给龙置办的就是檀香木框架,丝绸扎的龙鳞,这节龙身就显得华光异彩,十分精美。
有的坊住的是都是普通百姓,没有那么多钱,大家就自己动手上山砍竹子,用白色粗布染上藤黄,再用墨汁画龙鳞。
虽然高低贵贱各有不同,但无论贫富,百姓们心意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在祈求这锦绣繁华的太平盛世会一直持续下去,在偌大的洛阳城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平平安安、属于自己的家。
大华严寺还给每节龙灯的烛蕊里,都放了一粒菩提子,龙灯的蜡烛也是特制的,菩提子不灭,佛光亦不会灭。远远望去,整条菩提金色游龙浑然一体,雄伟壮观。
阿诗弥终于不哭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十六郎这才转移了话题:“听说今年大华严寺的住持神昉大师会亲自主持浴佛礼,祈求大唐盛世昌平,千秋万代。”
这位神昉大师是当世释家大德,也是玄奘国师的亲传弟子,大家都说他品行高洁,佛法高深,朝中甚至传闻,下一任国师的位置非他莫属。
阿诗弥不懂什么国师不国师的,只是轻轻地噢了一声。
十六郎还是被他的情绪牵着,也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哭,怕他还是不肯原谅自己,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才...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这样繁华的盛世美景,我阿耶没能看到,我阿姊也没等看到。”
“你...阿耶...过世了么?”
阿诗弥点点头:“我阿耶其实刚刚过世不久,其实他也不是我的亲阿耶,而是我的养父,我小时候不幸被我的亲生爹娘弄丢了,是阿耶把我捡回来养大的,他对我很好,跟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可惜他前一阵子病逝了,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十六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他:“逝者已逝,节哀顺变。你好好的生活,照顾好自己,令尊在天有灵,会看到的,我...也会帮他照顾你的...”
阿诗弥瞪了他一眼:“别拿好听话哄我,我的气还没消呢!”
“是是是,全都是我错,郎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吧。”
阿诗弥盯了十六郎一会儿,噗嗤一声又笑了。
“笑了?不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又不是小气的人。”
阿诗弥嗔怪了一声,又望向城市里璀璨的灯火,叹道:“洛阳的夜景可真美啊。”
“是啊,真美。”十六郎胳膊也拄在城墙上,欣赏这美丽的夜景,“白天也很美,其实我已经有十年没有来洛阳了,上次来这里还是年幼的时候,跟着阿耶和大哥给一个远房的堂姐送亲。这里比十年前变化还是挺大的,好像更繁华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一直这样美,一直这样繁华。从前我阿耶经常说,如果人人都能放下执念,世上再无杀戮之心,那么天下必定是一片盛世,所以我听了我阿耶的话,没有习武,而是做了一名大夫。”
阿诗弥心生感慨,似乎又想起了他的阿耶,不过这回语气不再那么伤感,反倒对未来有了几分憧憬。
“杀戮之心?你阿耶他是军人?”
“不是,他是一名屠夫。”
“倒也是名颇有见地的屠夫。”
说道这里,阿诗弥显得有些不高兴:“怎么,瞧不起屠夫的战斗力?杀猪不是杀么?!我跟你说,也就是我阿耶没机会上战场,要是有机会的话,也是能够以一敌十,大杀四方的!”
“是是是,你说是就是。”十六郎立即转移话题,“那你阿姊呢,你阿姊又去哪儿了?”
“她和你远房的堂姐一样,都嫁人了,嫁的很远,恐怕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气氛又变的有些伤感,再这样聊下去,十六郎怕他再哭一场,于是拍了拍阿诗弥的肩膀:“夜已经深了,我们回去吧,我在大理寺给你讨了个仵作的官职,虽然有点小,但好歹也是京官。明日一早,我会派人把你的腰牌送来,记得准时来大理寺报道。”
“什么?我还要回大理寺?!还得见那个丧心病狂的裴山君?”
“不仅要见到他,我们还要与他共事,直到查清楚林语嫣一案才行。”
“...不是吧。”阿诗弥哭丧着脸,别提有多难看了。
“没事的,他又不能真吃了你,你就该干嘛干嘛,他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上折子参他!”十六郎对阿诗弥眨了眨眼,神秘地道,“这回我讨得的官比他还高半格呢,不用怕他欺负你。”
阿诗弥这才放下心,顺手给他点了个赞:“还得是你。”
“好了,别贫了,咱们得快些走,我们家在安业坊有个别院,你就随我一同住下,方便好办事。”
阿诗弥突然面露难色,仰着头问他:“我不住,行不行?”
“不住?”
十六郎没想到他会拒绝,以为他是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去别人家打扰。
“不与我住你住哪里?洛阳城里的客栈可是挺贵的,你还有钱么?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曾说你师哥在这里开医馆了是不是,也好,你若觉得方便,回去住也是一样的。”
“我也不去他那里,我...我想回家住。”
“回家住,你在洛阳城里有家?!”十六郎着实惊讶了,一路上,他一直以为阿诗弥是岭南人,因为他对岭南的风土物产十分熟悉,一路上与自己讲了许多岭南各镇的许多趣事。
没想到他居然是洛阳人!
阿诗弥有点支支吾吾:“我不仅有家...我还有个阿娘。”
这倒是让人没有想到。
“只有个阿娘么?再没有别的家眷了么?”十六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没了没了,真没了,我也没有娶妻。”阿诗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回答。
两相坦诚,十六郎好像也突然放下心来:“你回家住也行,不过最近这一段时间新官上任,我大概会很忙,等抽出空来再去拜访伯母,你先回家看看,等明早来大理寺报道,我再差人给置办一些东西,让你捎回家去。”
阿诗弥挠挠脑袋:“毕竟我也有一段日子没有回家了,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缺什么。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告辞告辞。”
“行,那你快去吧,一会儿坊门该关了。”
“已经这么晚了么!”阿诗弥看了看时辰,确实已经很晚了,也没再多说别的话,撒开退一溜烟儿小跑,很快在街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