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郎出了同明殿,想起自家府里来的马车还停在宣仁门外,卷入这么大一场是非里,大哥一定是担心的不得了,步伐不自觉快了一些。
绕过与九江池水一同荡漾着波光的琉璃瓦星亭,远远见池边有个身材高挑的郎君,那郎君穿着缠枝莲花纹的紫纱圆领袍,那层紫纱霓裳清亮薄透,阳光穿透而过,映着里层的银白色泛出湖水一般粼粼光泽。
别人家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老老实实的丝绸制的紫衣袍衫,束金玉带,这郎君却异常高调,非要在银白色的褴扇外罩上一层千金一匹的紫纱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一样。
话又说回来,紫色的料子十分难穿,穿不好就会显得人无比俗艳,而此人却不是衣衫衬人,而是人衬衣衫,他英俊的长相竟然让这衣服料子显得十分高雅华贵,气场逼人。
紫袍男子后面还跟着七八个婢女,手里全都端着茶果糕点,小心的在一旁伺候着,而他自己则端着一盏玉兰小碟往水里扔点心渣子。
待看清那郎君的面容时,十六郎暗暗道了一声:“不好!”然后扭头就往回走,没走两步,就听见那郎君热情呼唤他的声音:“小石榴~~别来无恙啊~~”
倒霉。还是被他看见了.......
十六郎只得掩饰掉刚才那一副吃了屎的表情,转身恭敬地行礼:“滕王殿下有礼。”
这位贵气逼人的郎君,正是高祖皇帝的第二十二个儿子——李元婴。
当年玄武门之变后,大唐的开国之君唐高祖李渊被自己的儿子唐太宗李世民软禁在了后宫,大小政事都不让他再插手,这位太上皇的精力无处安放,心里又憋闷,只好把能耐都使在了后宫里面,一口气生了好些个孩子。
李元婴就是高祖皇帝最小的儿子,生他的时候李渊已经六十几岁,李元婴自幼长在宫中,集万千宠爱与一身,九岁时就封五百户,享食滕州,封为滕王。
滕王眯着眼,笑着看他:“别那么客套嘛,小石榴,来,叫声啊翁听听。”
我叫你个......!
你比我还要小一岁呢!
十六郎虽是这样想,可是两人辈分却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他那过继啊翁排行老五,滕王排行二十二...叫他一声啊翁的确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十六郎在感情上没有办法接受,只能暗暗咒骂这该死的皇家生产力!
十六郎只好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嘴角还是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啊翁万安。”
滕王很满意,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你也好啊,大孙子。”
“......托滕王殿下的福。”
十六郎小的时候,高祖曾多次去泰山祭天,每次都要带着这个疼爱的小儿子,行宫就设在济南府,幼时两人就见过许多次。
十六郎幼时身体的确不大好,阿娘韩夫人给他常做女儿装扮,说是这样能消灾避难,那时候大家就背地里笑话他,不叫他石柳,而叫他小石榴。
小石榴小石榴,就真叫成了女娃娃一样。
他虽然看起来像是个瘦了吧唧,面色还有些苍白的小姑娘,但是作为济南府嫡子的功课还是要做的。
不过除了读书,十六郎的武艺骑射样样都不及滕王,因此没少挨他欺负,滕王甚至还当着众人面掀过他的裙子,最可气的是,这个臭不要脸的还总是拿自己的辈分压他,就连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匹烈风骏马,也被这个王八蛋给抢走了,除了这个,滕王还经常喜欢撩骚他那几个阿姊,特别是长得最漂亮的十四姐,滕王一来,就要像扑灯蛾子似的围着十四姐转。
十六郎实在是忍不住想走,却还是耐着性子尽量礼貌一些,省的滕王回去跟大哥告状,于是决定随便客气客气,装作关心他一下:“滕王为何在此?”
滕王一脸忧郁的回答:“原本是来京里办差,不巧听闻圣人病了,于是进宫来看看。”
做狐狸的还有关系别人的心思?怕是不安好心吧。十六郎直截了当地戳穿他:“别装了,难道不是因为殿下修了许多亭台楼阁,府中亏空,又来向圣人要钱?”
“咳咳。”滕王假装咳嗽了两声,脸上的忧郁之色随即一扫而光:“小石榴,你这样说你啊翁好么?”
十六郎完全不给面子:“好。”
滕王索性也不装了,抱怨道:“哎,说起来真是头疼。滕州虽然也算富庶之地,可那里的世家品位却奇差无比,只好劳烦本王亲自修些楼台观宇,给百姓们开开化。”
这倒是真的,滕王自幼生长在宫中,见得是历代名流的传世真迹,交往的是欧阳询、褚遂良这些当世大家,就连闲来无事,也都是去看阎立本重修大明宫玩儿。
“殿下的品味自然不俗,那些坊间工匠的作品,怎么可能入得了您的眼。”
十六郎夸了他几句,滕王一点也没觉得这彩虹屁吹得自己不好意思,认同地道:“小石榴你这说的倒是实话。最近本王的确是在赣江边寻了处风水极好的宝地,打算修个九层楼阁,方便赏月用,只可惜差些小钱,便来向我这做了圣人的侄儿讨一些。”
“差得不过是些小钱?”十六郎可不信他这鬼话,早就听大哥说滕王在封地大兴土木,搞得财政亏空,还时不时来向圣人讨要银两。圣人头痛每次都要加重,他却跟没事人似的,依旧隔三差五请旨前来,还真是脸皮厚,“不知滕王您这次准备要多少?”
滕王抠着指甲挺无所谓的样子:“也没多少钱,不过800万两。”
“800?还万!”十六郎着实噎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内侍官说一早圣人头疼病就犯了,莫不是见了这货,被气晕的?!
以前赋闲在家的时候,十六郎时常会因为自己每年800两的食禄感到心中不安,恨自己碌碌无为,对国家没有贡献,白了大唐的米蛀虫。
可这滕王随随便便一张口就是八百万两,自己那八百两对人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真是小纨绔遇见大纨绔,小败家遇见大败家,自己啥也不是!
十六郎心里突然就平衡了。
滕王勾了勾手,旁边的侍女端来一柄镶金蝴蝶玉骨笛,两只纯金蝴蝶翅膀忽闪忽闪的,灵动至极,好像是落上去的一般。
这玉骨笛有些奇怪,虽然玉质通透,但是比普通笛子短,笛孔之间距离窄,底端还有个小方寸的滑道。
“滕王,这是何物?”
“此物名叫玉饵笛,是我闲来无事捣鼓出来的小玩意,这上面的蝴蝶可是我亲自画的呦~~”
“......好看。不知有何用途?”
“玉骨笛乃是音律雅致之物,不过经我打造之后,便成为一种独特的的暗器。”说着,滕王打开底端滑道,放了几粒搓成圆形小球的鱼饵进去,“你看好了。”
十六郎凝神看着,只见滕王拿起玉饵笛瞄准了一条大锦鲤,这锦鲤不愧是皇家池子里养大的,胖的跟猪崽子似的,对眼前的危险一无所知,还在争相抢食糕点渣滓。
滕王按动扳机,嘭地一声,顿时大锦鲤就栽进了水中。
“怎么样,威力无穷吧?”滕王显摆道,“这一柄是和田白玉制成的,质地还是比较容易碎,如果把这里面改成做成铁质的内芯,就可以使用火药弹丸,更有威力。”
他话还没说完,那只被打蒙了的大锦鲤又咕咚咕咚,冒着泡浮了上来,眼神中带有几分怨气地看着岸边的两人,十六郎违心地称赞滕王:“嗯...殿下果真厉害厉害...”
滕王很是得意,把玉饵笛放在手里转来转去,挑着眉问他:“对了,小石榴,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吧?”
十六郎:“......”你怎么知道?
“你不说话我也是知道,韩夫人整天将‘我幺儿十六病弱得很,可不能干这个,也不能干那个’挂在嘴边,你偷偷跑出来,她定然是鼻子都要气歪了。
提到阿娘,十六郎喉咙里发梗,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能靠家里庇佑活一辈子。人总是得长大,不是么。”
“是,谁也没说不让你长大,可是你不能惹事不是,小石榴,听说你一出门就卷到了那件事里?”
十六郎无奈的点点头。
滕王瞧他这样乐了,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传闻果真如此。那你可真是时运不佳。”他下巴往同明殿努了努,“武后怎么说?”
“承蒙娘娘恩泽,封我为大理寺右少卿,与裴戎一起彻查此案。”
滕王听闻一愣:“与裴戎裴山君一起?”
十六郎不知道他为什么是那种反应,可能是因为裴戎太出名了?连他这个远在滕州的藩王也听说过?
“殿下也知此人?”
滕王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倒是打过几次照面,武后可对这位裴郎可是信任得很啊。”
原来还是武后跟前的大红人,难怪这么嚣张。
“滕王可知这裴戎是到底是什么来路?”
“没什么特别的来路,你才入官场,不知道也是难免的,他原来不过是一小小的大理寺捕快,凭着自己武功高强,办事不要命这才被提拔了起来,也算是年少有为。不过他的叔父你定是知道的,便是从前的长安县令——裴行俭。”他忽然弯下腰,附在十六郎耳边小声道,“是王皇后一党的人。”
“王皇后一党?”
滕王点了点头,继续道:“王皇后倒台之后,裴行俭被贬出京,做了西州都督府长史,他还有个大哥叫做裴行衍,这裴戎就是裴行衍的次子。”
叔父是王皇后一党,他本人却是武后一党,这里面大抵有些门道。
“他是裴行俭的子侄?不应该站在右相一边么,为什么武后会如此信任他,就连他办事不利都没有过多苛责?”
“你也发现了吧,武后对他确实很包容。”滕王笑了,笑的有些意味深长,“所以说嘛,要不就是裴家人打的一手好牌,两头都想占,要不就是这位裴山君着实是一根筋,率直的可爱。”
十六郎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此话怎讲?”
滕王挥了挥手,底下人应声退了下去。
滕王拉过十六郎小声说道:“你记不记得,王皇后是因何事被打入冷宫?”
提起这件事,可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是宫内的秘闻,却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洛阳,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谁也不敢把这事情放在明面上议论。
“不是因为王皇后亲手掐死了武后的女儿,安定思公主么?”
滕王点了点头:“没错,圣人极喜欢那个女儿,因此大怒,一气之下将王皇后贬入冷宫。不过没过多久,宫中竟流言四起,说是根本不是王皇后杀死的安定公主,而是武后为了争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亲手弑女?
如果此事是真的,那武后真是一名毒妇,为上位不择手段,罔顾人伦,歹毒之极!
“传闻愈演愈烈,最后传到圣人的耳朵里,圣人大怒,秘密传诏大理寺,重新提审安定思公主宫内一干人等,折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因为那日确实只有王皇后和武后两个人先后去过公主寝宫,仅凭武后一面之词,其实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公主是王皇后杀的。”
没有任何证据,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双刃剑,如果不能证明一定是王皇后杀的,自然也不能证明不是武后杀的。
“你知道王皇后本来就是被右相扶上后位的,右相又素来对这位武才人颇有微词,认为她心机深重,德不配位,所以带头闹得很厉害,这回又拿流言做文章,此事武后十分被动,又无力自证清白,圣人本就有些懊悔因为一时冲动将王皇后打入冷宫,也有点犹豫要不要把王皇后放出来。不过这样一来,武则天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事情还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小公主也是白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裴戎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