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十一年,初夏。
谷雨过后,花瓣散落成泥,翠绿早已悄然铺满了整个院落。
微风拂开了桌案上的卷轴,亦是拨动了女子垂在面颊上的墨色发丝。
秦书亦梦见自己的背部紧贴着桶壁坐在浴桶中,热气氤氲,她看不清周遭的事物,只听见水花波动的声音,似是有人迈进了浴桶之中。
心跳犹如擂鼓一样在胸腔强烈的振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抚上了她的侧脸。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
奇怪的是,她竟然毫无惧意,仅有紧张和一丝微弱的期待在充斥着大脑。
水汽缭绕之中,仅能看见男人如玉般的肩颈,和锁骨下的一点红痣。
秦书亦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想努力看清男人的样子。
还没等看清男人的脸……
“秦寺丞,秦寺丞!”
“醒醒,秦寺丞!”
秦书亦猛的惊醒,看着眼前被口水晕染开的字迹,忙用袖子擦拭卷轴。
一旁的钱川面露尴尬之色地说道:“秦寺丞,你家里来人了,在正门外等着呢。”
秦书亦还未从刚刚的睡梦中清醒,迷糊地答了句:“哦,好。”
抬手收起还未审完的案卷,起身走了出去。
迎着午时刺眼的阳光,穿过院落两旁的槐树林,脑海中都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秦书亦眯着眼睛摇了摇头,想把那迷离又荒唐的梦境甩掉。
她暗暗自省,居然在讼棘堂审阅案卷的时候睡过去,若因着睡意疏忽大意而出现纰漏,百姓未能平冤昭雪,那可是干系人命的大事。
其实,秦书亦来到这个繁荣昌明的周朝已有十九年了。
带着上辈子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时的记忆。
对,没错,上辈子的记忆居然跟着转生到了这辈子。
许是过孟婆桥之前,喝的汤水被偷工减料了。
不过,即便是来到了这个没有WiFi和空调的封建王朝,秦书亦却喜爱着这里的一切。
淳朴的民风,文化的开放与包容,甚至还拥有了上辈子无法企及的亲情。
上一世,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即便双方每月都会打给她足以支撑生活的零花钱,可她却过得并不开心。
除了逢遇年节,她坐在空旷的房间里,独自看着春晚,锅里煮着一人份的速食水饺,还要面对失业率飙升的高压之下,大学毕业后的就业问题、备战考研或考公,每一条路都是巨大的挑战。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既没有家人的鼓励和支持,也没有理想和对未来的期许,甚至觉得人生失去了努力的意义。
迷茫之际,她选择了一边工作一边备考。
直到考前的某一日,这个崇尚唯物主义的姑娘竟然跑去了雍和宫许愿。
听说这地方很灵验。
她双手合十跪在香案前,默默道:“神啊,请帮我逃离这个卷天卷地的世界吧,我只想为人民服务啊!”
行吧,神仙大人似乎倾听了这个姑娘的愿望。
于是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她在马路边被一辆卡车夺去了生命。
女孩转生到了周朝,成为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国公府嫡女,并在十六岁时高中进士。
看吧,果然很灵验……
从哇哇坠地的婴孩伊始,父母疼爱,兄长们有求必应。
秦书亦九岁那年,母亲身为云麾将军率兵出战边境抵御突阙,却再也没能回来。
那之后,父亲和大哥听闻她想参加科考,竟是双手赞成,只要不危及生命,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
纵然这个朝代女子可以入朝为官,却少有女子去参加科考。
毕竟在封建时代,女子生来便是要嫁人的。
即便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家中女眷会被安排到学院读书,也是学一些女戒、女训,再者就是插花和音律,亦是完备自身,为今后能够嫁给一个好人家做准备。
而秦书亦苦读七年,在十六岁那一年,终得高中。
由于刑法志和永徽律疏这两项成绩颇为出色,她被分配到了大理寺,现已任职三年有余。
秦书亦穿过了前院的长廊,来到了大理寺正门外。
一旁来回踱步的少年看见身着深绿色官服的秦书亦,连忙跑过去,道:“小姐,快回府看看吧!宫里来了旨意,给您和小靖王赐了婚!”
说话的,正是秦书亦所住的云瑶苑里的小厮,阿砚。
秦书亦听着此话,瞬间睁大了眼睛,仅剩的微弱困意也猝然消失。
她震惊地看着阿砚,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问道:“你再说一遍,给我和谁赐了婚?”
“给您和小靖王,是宫里的易公公来宣的旨……”
阿砚说话声音逐渐减小,踌躇着有些不忍心看自家小姐的表情。
一定很难接受吧,毕竟自家小姐一直不想嫁人,要走仕途的。
秦书亦呆愣在大理寺的府衙门口,半晌也没回过神。
微风卷起官服一角,主仆二人皆是无声。
明明是初夏,秦书亦却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半刻钟过去,她缓过神来吩咐衙内的杂役备马,心慌地要立刻回府探个究竟。
自从秦书亦十五岁及笄,便决定此生不嫁人。
许是因着上一世的经历和观念的影响,她如今只想照顾好家人,在仕途上造福百姓便是此生志向。
父亲一开始还应承了几位门第显赫的公子与她相看,后来能拒绝的被她拒绝了,缠着不放的被她气得甩袖而去。
此后,父亲再也没提过择婿的事。
秦书亦本以为这道坎算是迈过去了,可这突然空降的小靖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人,可是她心中黑名单排行为榜首的渣男啊。
骏马在大街上穿梭,秦书亦勒紧缰绳,终于停在了镇国公府的大门处,她急忙跳下马,冲着门房周叔焦急地问道:“父亲呢?”
老者赶忙回答:“国公爷在正堂等着小姐。”
秦书亦穿过朱红色的大门,踩着砖石铺就的道路,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台基,几乎是用跑的踏进了正堂。
正堂内,竹帘卷起,远远便能看见镇国公爷秦明远坐在正中靠北的几案前,正端着杯盏饮茶。
两位兄长则各坐其左右两侧。
世子秦玉珩,今年已二十有三,坐姿端正地看向秦书亦走来的方向。
他左手边是去年才与其成婚的妻子郑氏,出身荥阳名门,是已故国公夫人的表侄女。
右侧那位正一手撑着下颚,另一个手转动着折扇的清冷少年是国公爷的嫡次子秦玉汵,比秦书亦年长一岁,细长的眼睛微眯着,叫人捉摸不透在想什么。
秦书亦气喘嘘嘘地在堂中站定,随手作揖,问道:“父亲,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老国公爷因着爱妻亡故,过半的发丝已是灰白之色,看着眼前最疼爱的小女儿,摆了摆手道:“阿亦别急,先坐下歇歇。”
秦书亦坐在二哥秦玉汵右侧,一旁的盛嬷嬷已为秦书亦倒好了茶水。
待她一饮而尽,秦明远开口道:“吐蕃使者现已经在赶往西京的路上,目的是要与大周商议和亲事宜。”
“而我朝现有三位公主,二公主幼时便已与清河崔氏定下婚约,四公主是贤贵妃所出,圣上颇为宠爱,万不得已不会舍得让她远嫁,五公主尚且年幼。”
“那接下来,阿亦身为县主,便是和亲首选。”
秦明远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吐蕃之地太过遥远,且刚上任的君主赤扎吉赞的两任妻子接连去世,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啊。”
“就算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可出于私心,为父已失去了你母亲,不能再失去你了。”
说到此处,秦明远皱着眉头,握紧杯盏的手松了力,无奈地笑道:“巧的是,小靖王的婚事本就是平昭长公主的心头难题,这些年小靖王亦是多次拒绝了长公主安排的相亲宴。”
“可前些日子,长公主拿着各家未婚女子的画像再次交予小靖王相看时,翻阅到阿亦你的那张,这孩子竟是松了口。”
“为父从未将你的画像递交过长公主,不知宫里怎会有阿亦的画像,可偏偏那孩子选了你。”
“长公主本就十分喜欢阿亦你,前几日便邀了你嫂嫂进宫详谈此事。”
这时,一旁的郑氏接过老国公的话,温柔地看向秦书亦,安抚道:“阿亦,嫂嫂知晓你志向不在嫁人生子,不想困于后宅一隅,可相比和亲,这已是最佳选择。”
“长公主知道你现任职于大理寺,表示小靖王并不会反对妻子入仕,相反的,他还很支持。”
郑月佳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秦书亦身侧坐下,拉过她的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嫂嫂也打听过了,那孩子为人谦逊和善,才情惊绝,是良配。”
秦书亦看着郑月佳温柔如水般的眼眸,微微低下头,她知道圣旨已下,再如何不甘愿也没有回旋余地,闷声道:“阿亦懂得嫂嫂的用心良苦,也明白两害取其轻的道理,让嫂嫂费心了。”
秦玉珩听着此话,无奈地笑道:“商潇那小子若是听到你这句‘两害取其轻’,估摸该气得睡不着觉了。”
秦书亦不知如何回复大哥这句笑言,在她心里,那男人就是一玩弄女子感情的渣男,但是她也没反驳兄嫂,毕竟此事已成定局,说再多也是给家人徒增烦恼,她没得选。
“父亲,阿亦有些累了,回房歇息了。”
老国公明白女儿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接受此事,便挥了挥手,温声道:“快去吧,阿亦也是忙了一天。”
秦书亦有些丧气地往内院走去。
一直沉默的秦玉汵也收起折扇起身作揖,看不出脸上的情绪,仿佛这是既定之事一般:“玉汵也回房了。”
余下的三人彼此相望,齐齐叹气。
郑月佳苦笑着与自家夫君交换了一下眼神,心想着都还没敢与小姑子提,旨意上写明的要夏末前完婚……
作者有话要说:秦玉汵(cen)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