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子们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细说起来,这些年来女子为官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自前朝武安皇帝萧璃还是摄政公主时,便已开始擢女子入朝为官。
那时朝局不稳,一宗通敌谋逆的大案牵扯了大周南北诸多官员,六部人才凋敝,地方上更是惨不忍睹。时为摄政公主的武安帝就是那时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欲举其伴读杨蓁入朝。
当时反对者自然是如海如潮,不过武安帝也没有跟文武百官拧着来,而是退了一步,只让其伴读与当届举子一同科考,糊名弥封,公平竞争。
谁知杨蓁一举拿到会试的第二名,堵了所有人的嘴,堂堂正正走入朝堂。
自那时到如今,过了三十年有余,杨蓁早已凭借累累功绩成了高不可攀的杨相,与此同时,她还是德明帝萧诺的授业恩师。
而这三十年来,因为有了杨相,便也一直有志向远大的女子效仿其青云路,参加科举武举,入朝选官。就连他们栾川书院,也有几个女学子打算参加此届科举和武举,之前与徐修杰呛声的甄月月,正是其中一人。
可是为官就为官吧,文书录事,写写算算的杂事女子确实做得,可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是面对凶歹恶徒之所!
这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该来的地方!
再看眼前这姑娘,清清瘦瘦,虽然蹙眉板脸故作威严,但也掩饰不住长相的稚嫩。
她及笄了吗?来大理寺凑什么热闹?她这样的,见到尸体不会被吓哭吗?
心里如此想着,学子们的脸上也就不由自主露出了轻视之色。
这时,众人已与县令县丞见了礼,宋县令也向书院的诸位介绍来人——
“这位便从长安而来的大理寺主簿,裴小隽,裴大人。”
带着偏见,众人又去上下打量来人。
这位裴大人身穿着豆绿色的官服,周身上下干净整齐,一点褶皱都无。腰上是最普通的黑色腰封,并没有什么精致刺绣,腰封上面也没有悬着什么名贵环佩,只在左右两侧各挂了三个荷包,看起来一丝不苟,对称整齐。荷包同样是普通绣样,并不是什么稀奇难寻之物。
就她这寒酸的装扮,想来她虽然姓裴,但跟河东裴氏怕是没有什么关系。大周裴姓之人不少,可不是所有裴姓之人,姓的都是名相裴晏的那个裴。
如此思量着,一些人心中的轻视更甚。
站在徐修杰身边的矮小学子看了看徐修杰的眼色,然后做作地清清喉咙,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嘀咕”道:
“河南府好歹也是上州,虽说只是查阅卷宗,但大理寺也不能就这样随意派了个没断奶的娃娃,还是个女的……这也太敷衍我们府尹大人了!”
一旁的学子们闻言,皆有或多或少的赞同,那矮小学子朝县令看去,他满以为会在县令脸上看到一样的赞同之色,却讶异地见县令和县丞均看向那位裴主簿,眼中竟有隐隐的惊慌模样。
矮小学子:这跟他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刚与众人见完礼的萧珺听到了这番话,微微偏过头,漆黑的瞳孔看向了说话的矮小学子。
这位裴主簿的眸色极深,不知是不是错觉,矮小学子觉得这双眼中带着些许厌烦和不耐,就像是走着走着突然看见路中跳出几只癞虾蟆拦路一样。
矮小学子当然不觉得自己是癞虾蟆,就在这时候,那位裴大人开口了。
萧珺随意扫了一下他,未等他说话,目光又移走,看向旁人,语气漠然问:“此人平日里是否很爱面子,喜欢装腔作势,且还有些虚荣?”
她的声音如同击玉,可是说出的话却叫人觉得非常刺耳。
矮小学子没想到萧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尚未来得及恼怒,便听见有跟他们不大和睦的同窗在人群中笑着怪声应道:“大人说的不错,他正是如此!”
这时,矮小学子反应过来了,他气不过,反驳道:“你……你凭什么如此说我?!”
萧珺这才把目光移回来,重新看向他,然后回答:“如今天气炎热,旁人皆着履,你却穿靴,我猜是因为靴子方便垫高鞋底,让你自己看起来比实际要高一些。你头戴玉簪,腰悬玉佩,穿锦缎长袍,看着是来自殷实之家。但是,不论玉簪还是玉佩,皆出自劣质玉胚,锦缎华美,却是五六年前早已不时兴的旧缎,也不知是压了店家多少年仓的陈货。如此在意外表,甚至不惜垫高鞋底,家境不好却仍要买奢华之物,不是爱面子虚荣,又是什么?”
矮个学子无言以对,涨红了脸,萧珺十句‘虚荣’都不如一句‘家境不好’叫他觉得刺耳,故抬高了声音问:“你又凭什么说我家境不好?”
“外面穿得虽然光鲜,可是露出的一点儿里衣明显已浆洗至发黄,且布料看起来颇为粗糙……”说罢,她的目光又投向矮小学子的手,继续道:“手指粗短,不像是因为握笔,倒像是干农活所致……以你的家境,不会是家里举全家之力,才得以供你读书进学吧?”
“你!”
这矮小的学子平时从来不提家里,把家境捂得严严实实。后来他攀上了府尹之子徐修杰,便时常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世家公子了。如今猛地被揭了老底,还是当着所有同窗的面,矮小学子双耳直鸣,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他抬手指向萧珺,抖了半晌的手,然后才道:“我出身贫寒又如何,君子立世,以德行学问为先,不以衣衫敬人!”
“好一个不以衣衫敬人。”萧珺重复着矮小学子的话,反问道:“先以衣衫敬人的难道不是郎君你自己吗?”
不等矮小学子辩驳,她又接着说:“你开口前,目光曾于我衣冠佩饰处流连,估计是发现我身上无半点名贵之物,所以就猜测,我虽然是大理寺的主簿,又姓裴,但应该并不是河东裴氏子弟,故而才无礼开口,言语间这般轻慢不敬。”
矮小学子被说中了心思,嘴巴开开合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你难道就不知,不论是当今陛下还是武安上皇,均不喜奢华靡费。如今武安上皇云游四海,像你这般先敬衣裳再敬人,便是有幸遇见上皇,怕也只会当她是个寻常女子而怠慢了。”
徐修杰见同窗被这个裴小隽说得无任何还击之力,念着同窗虽有些虚荣,但到底一直跟着自己,遂开口替他辩驳道:“裴主簿言语了这许多,是想说明什么?你是想说你衣着朴素乃是因为不喜奢靡,风骨自成,而非出身贫寒?不穿金戴银,非是不能,而是不想,可对?”
说罢,他放肆地上下看看萧珺,说:“看你的年岁,又是女子,如此年纪便得以为官……还这般猖狂……怎么,难不成你是清河长公主殿下的门客?”
听到徐修杰的话以后,萧珺又缓缓扭过头,看向他。
对上萧珺冰冷的目光,徐修杰一怔。
就在徐修杰微微愣神的功夫,便听到萧珺说:“你的衣袍是用江南的云锦所制,玉佩乃是近年来盛行的和田明玉雕刻而成,雕工精致,看起来颇费了些功夫……”萧珺一边说,一边飞速扫了一圈站在他身边的人,然后又看向站在另一边明显自成一团的学子们,继续道:“有部分学子隐隐以你为中心……看来你出身不低,学识应该也不错,这才在书院有这等地位。但你为人应该有些讨厌,所以书院里也有些人不怎么喜欢你。”
“我……我讨厌?”徐修杰从小到大,就没被人当面说过讨厌,一时难以接受,立刻反驳道:“可比不上你!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更为讨厌!”
“无所谓,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交朋友的。你们讨不讨厌我又有何妨?”萧珺眯了眯眼,继续道:“你眉眼之间有些似曾相识。”说到这,萧珺想了想,而后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河南府尹为何非要请我来查案,原来因为其子侄也牵涉其中。”
“什么牵涉其中?”徐修杰对萧珺的用词感到非常不悦,道:“我清清白白,只是夜间独自在屋内读书,并无佐证而已!”
“是不是清白,查过就知道了。”萧珺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回了一句,然后就看向县令,问:“我们还要与这些杀人嫌犯寒暄到几时?”
言语间,竟是把所有人都当做嫌疑犯对待了。
“杀……杀人嫌犯?”有学子诧异道:“大人此来不是为了洗清我等嫌疑,好叫我们可以及时启程前往长安参加春闱吗?”
“是啊。”萧珺面无表情点头,又接着说:“可若查不出,你们也不用想着本届春闱了。”
“什么?”有人惊呼出声。
“不可能!”
“身负着杀人嫌疑,即便侥幸榜上有名,选官时也不会顺顺当当。”萧珺看着面前学子们逐渐凝重起来的脸色,咧开嘴角,脸上露出了几丝带着明晃晃恶意的笑容说:“若是结不得案,信不信本官一纸案卷文书,就叫你们全都选不得官?”
“笑话!区区一个主簿而已,便是当朝宰相也不能如此,你当自己是谁?”
萧珺冷笑,继续道:“我大周人才济济,你们不会真以为朝廷缺你们这一书院的学子吧?试问哪个上官愿意选有杀人嫌疑之人到自己门下?”
“这天下书生才子多得是,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最后,萧珺慢悠悠道。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了些,难听到有好几个人都捏紧了拳头,顾不得萧珺是个女子,只恨不得一拳狠狠打到她的脸上。
谁知这还不算完,萧珺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若是你们,肯定早就想好说辞对前来查案的官员表清白,表忠心。你们呢,却与本官针锋相对了起来……也不知是天真呢,还是愚蠢。”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现在因为一些原因,每天都不高兴,所以见谁怼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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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都在打包,周末搬家,真的累到瘫痪=。=
不过好消息是新家有院子!斥巨资买了枇杷和丑橘树苗,以后再也不用看着别人家的枇杷树流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