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即使在位于远郊的天牢也能听到外面传来热闹的拜年声。
崔钰身上仍披金戴银,只是发丝凌乱、神色憔悴,看起来狼狈不堪。她抱着膝盖坐在大牢的角落中,目光呆滞地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道叮铃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打开了监狱铁门上的锁,随着嘎吱一声,牢门被打开,崔钰愣愣地转过头去,直看着声音的来处,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母后!”
一个炮弹似的身影直冲到崔钰面前,他握着铁栏杆,神情激动地看着崔钰。
崔钰迟钝的思绪让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面前是谁,她沙哑着嗓音道:“你……你怎么来了?”
闻道吸了吸鼻子,看着不复往日雍容华贵的皇后龟缩在这昏暗的牢房中,他连眼眶都红了:“是我说想来见你,三皇兄就把我送来了。”
“谁?!”
崔钰警觉地转过头看向闻道身边那个较高的身影,对方虽然不是闻逍,但也是之前同闻逍一起去缈州的窦咸,两人关系显然不一般。她瞪大眼睛,许久不曾转动的大脑也让她发现了这其中的怪异之处——闻逍是这么好的人吗?
窦咸在一旁解释道:“晋王殿下嘱咐我送九殿下进来,两位最后再叙个旧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给两人留了最后独处的时间。
崔钰所在的这处的大牢是专门用来关押那些达官显贵的,因此并不像其他大牢那么邋遢,里面有床有桌,只是环境简陋,而且生活在铁栏杆后,往后再没有了自由。
窦咸离开时还帮着他们打开了铁栏杆上的锁,此时闻道打开铁门,飞也似的扑到崔钰怀中,哽咽着道:“母后,你一切都还好吗?”
皇后却一把推开他,仿佛受了刺激一般尖叫道:“闻逍送你来的?你知道闻逍是谁吗,他哪有那么好心!”
闻道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他眨眨眼,咽下自己的委屈,替闻逍辩解道:“可是、可是三皇兄他昨晚还收留了我,孟大人还给我发了压岁包……”
“你别叫他皇兄,他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崔钰想着分崩离析的崔氏家族,自己的那些亲朋好友纷纷被牵连,她不去恨始作俑者崔铮卢,反而捂着脸痛苦又愤恨地骂着闻逍:“如果不是他,父亲做的那些事怎么会突然暴露,我们崔氏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都是他害了我们家,现在却来装什么好人!”
闻道却愣住了,或许是因为从小缺爱,他的性格向来有些怯懦,但却并不是真的蠢。他知道一夜之间外祖被砍头、母后被进关天牢、自己被打入冷宫、崔氏一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只是没人来得及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他不禁开始思考,他的外祖父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他们沦落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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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天牢外,孟临知和闻逍一同坐在马车上。
今天上午两人起了个大早,一同把闻道送到了窦咸手上,让窦咸带着他去见皇后,两人则坐在马车上等闻道。
天气还有些冷,孟临知穿了一身狐裘,衬得整个人也毛茸茸了起来,闻逍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外衣上的毛,孟临知却忽然整个人一顿,条件反射似的拍掉了闻逍的手,小声嘟囔道:“别动手动脚的!”
闻逍也懵了,总感觉昨天大半天没见,孟临知对自己的态度好像忽然就变了,似乎很抗拒和他有肢体接触。
昨晚上睡觉时,他原本想让闻道独自睡院子中的另一间房,然后孟临知和自己睡,但孟临知却态度强硬,非要自己带着闻道睡一间屋子。
难道是昨天孟临知在王怀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昨天王大人叫你去是有什么事?”
“……哦,哦这个,”孟临知又想到了被王怀误会的那些事,揉了揉额角暂时抛开那些有的没的,讲起了正事,“是潘和越,那天他在皇帝身边轮值时,感觉皇帝对你起了疑心。”
孟临知把潘和越的话复述给闻逍,闻逍点头道:“我就猜到他迟早会像戒备崔铮卢那样戒备我。”
明明在讲要事,但闻逍的关注重点却在孟临知的表情上,在他刚才提到王怀时,孟临知面孔上下意识地出现了一丝慌乱,这么看来,孟临知绝对是在王府碰上了什么事,而且此事还应该是跟他有关的。
只是孟临知现在却什么都不愿意说……
就在闻逍心里进行微表情分析时,孟临知却还在那里分析皇帝的心态:“皇帝生性敏感多疑,他当时还提到了你在缈州时是不是受到了当地百姓的交口称赞,看来是怕你在当地声望过高,影响到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闻逍趁孟临知凝神细思的功夫,一双眼睛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他放肆地打量着孟临知,笑道:“那怎么办?除非我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不然只要我稍微做出一点功绩,他心里恐怕都会介怀吧。”
“哎,就是啊,总不能让你……”
孟临知叹了口气,也觉得此事有些难搞,刚想抬头和闻逍对视一眼,就发现闻逍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而且即使这会儿被他发现了,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只是沉静地盯着自己笑。
……笑什么笑啊!
孟临知又一僵,他呆滞地转过头,想装作无事发生般地继续说完自己的话:“总不能让你为了明哲保身,就自甘堕落吧。”
看着孟临知这反应,闻逍无声地笑了笑,不由开始好奇孟临知在王府究竟遇到了什么。
但看孟临知一副不自在的模样,闻逍也不想让他不舒服,主动道:“闻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去看看。”
“哦好,”孟临知明显松了口气,“那你去接他回来。”
闻逍和天牢的守卫交涉了一番,便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天牢中。
这里头阴气大、湿气重,有一股浓重的灰尘味,闻逍皱着眉在口鼻面前扇了扇,走到了闻道面前:“聊够了没?”
早在闻逍走进天牢时,皇后和九皇子便不再说话,只是任由目光跟着闻逍的步伐。
九皇子闷声道:“好了。”
闻逍敏锐地察觉到闻道的情绪不似来时这么高,但这也挺正常,毕竟皇后疯疯癫癫的,谁知道又会说出什么伤人的恶语,他使了个眼色,让窦咸把闻道带了出去,自己却站在崔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害死了自己母亲的女人。
“皇后,沦为阶下囚的感觉如何?”
崔钰恶狠狠地看着闻逍:“是你!是你害得本宫家破人亡!”
闻逍笑意盈盈:“善恶终有报,你们崔家做下那些事的时候,就注定了未来会有这一天,即使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
“……我要杀了你!”
皇后恶狠狠地扑上前,却忘了自己的脚踝上还锁着一根铁链,她狼狈地被绊倒在地,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接连落下,只余满嘴的苦涩。
十一年前刚诞下龙子时她明明风光无两,还以为未来皆是坦途,只是这一环扣一环,现在怎么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她声嘶力竭道:“你蛊惑陛下,蒙蔽圣听,等陛下回过神来那天一定会替本宫做主的!”
“蒙蔽圣听?”闻逍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施舍般道,“事已至此,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皇后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有些抗拒闻逍即将说出的话:“你少在本宫面前花言巧语,本宫一句也不会信的!”只是这话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闻逍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闻逍没搭理她,自顾自道:“你以为你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真以为是被我母妃害死的?”
闻逍想到孟临知告诉他的实情,一时间也有些恶心:“当年,可是皇帝亲自下令,让人在皇仪殿的熏香中加入了一味毒性很强的药材,婴儿长期处于这种气味之下容易猝死,而女子,则难怀身孕……”
一时间,崔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她很想痛骂闻逍搬弄是非,但可怕的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信了闻逍的话的。
当年四皇子究竟是怎么死的的?为什么自从四皇子死后,自己又长达多年再也没有身孕?
其实这几年,她心中早就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只是一直不敢去细想。
闻逍看着趴在地上微微颤抖却不做声的崔钰,冷笑一声道:“那个男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准备铲除崔氏的证据,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
“……那闻道呢?”崔钰嗫嚅道。
“什么?”闻逍皱起眉,没听清崔钰说的究竟是什么。
“闻道,”崔钰喃喃道,“他是我的孩子吗?”
这回,闻逍站起身,他没有直接回答崔钰的问题,只是觉得崔钰的问题有些可笑:“你连他是不是你自己的孩子都分不清,还要来问我吗?”
丢下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闻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崔钰一个人在牢中默默啜泣,只是那哭声随着时间越来越大,到最后竟变成了嚎啕大哭。
那个那么依赖自己的孩子,会抱着她的腿脆生生叫母后的孩子,和自己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孩子,怎么会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崔钰回首往事,忍不住思考她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无端地信任那个处心积虑几十年想害他们全家的男人,甚至一直以为他是自己唯一的依靠,还听信谗言,将父亲和孩子越推越远,连到了最后都没有一句好好的道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终究一切都是错啊。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
备注一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唐婉《钗头凤·世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