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晓与家仆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江泫转过身,对仍站在门口的老板娘道:“您有话要对我说吗?”
方才他与傅晓交谈时,老板娘的神色就有些欲言又止,此时见他转过身来,犹豫片刻,还是道:“郎君是仙家吧?”
江泫道:“仙家也是凡人,只是寿数长些,会些奇术罢了。”
老板娘闻言,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几分饱经风霜的愁绪冒了出来。“是,”她慢慢地附和道,“仙家确实是凡人。”
“郎君可是遭了灾流落在外?前不久云来镇中也来了好多位仙家,昨日刚刚出城,向着北边走了,也许是你认识的人也说不定。”
江泫心知,在这个时间点,他不可能认识任何人,但还是向老板娘道了谢。
老板娘道:“不用谢。郎君日后若是去了中州,可否帮我留意一人?”
江泫道:“请问姓名?”
老板娘道:“陈瀚一,前年受召去中州除妖了。若是碰见了他,郎君记得告诉他,周三娘和女儿仍然在云来镇等他。”
江泫的目光划过整洁质朴的店面、干练的老板娘、与店内抱着凳子腿玩的懵懂女童,颔首应下:“我会留意。”
辞别了老板娘,江泫清点了一下钱袋中余钱的数量,预估了一下,节俭一些,应该还够几天的住宿。他先是去医馆买了些伤药,寻了一处僻静的客栈,在掌柜那儿付了帐,跟着小二一边往房间走,一边想道:悲也!他江泫活了两辈子,何曾这样落魄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行走于世间万万不能缺了钱财。过几日前往城中,寻些除邪的活计来做……
想到这里,他又想叹气。
前世兢兢业业努力修习,今生竟沦落成风水先生!
开好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嘱咐小二无事不用来打扰,随后将门落锁。确定不会有人靠近以后,江泫褪了衣物,开始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伤口已然止血,形貌仍狰狞刺目。对于修士来说,灵力能起温养之效,但真要修复创口,还需依靠丹药,此时没有丹药,他便用金疮药代替。
江泫很能忍痛,从山上到山下神情从未露出破绽,但单手上药很不方便,包扎好伤口以后,他额上已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随后穿好衣物,上榻阖眼,开始静思打坐。
少了外界的打扰,灵台愈发清明。一束柔和的灵力顺着身体的筋络淌过,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便有一堆问题摆在江泫面前——自己在现代的这具壳子体质太差了。原先生过一场大病,又死过一次,贸然塞进江泫的灵魂,结果就是体质连方才开店的老板娘都不如。不仅看上去病气缭绕,更是连剑都挥不动,孱弱异常,让江泫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动用灵力太多就会吐血三升爆体而亡。
真真是命!
江泫睁开眼睛,终于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现在的身体,若能得到上品妖兽内丹淬体,自然能够回到正常水平,甚至因为灵力丰沛,寻得机缘重塑灵台后,不过数年便能结丹化婴,重回前世的境界——问题是,现在他要从哪儿找一颗上品妖兽内丹?
有一种境况,叫“开局一把剑,装备全靠打”。当小说的主角处于这种境遇时,故事往往会变得异常有趣;当这种境遇落到江泫自己头上时,他便觉得不那么有趣了。但他向来随遇而安,忧愁片刻后,很快放平心态,向枕上一倒,立刻睡着了。
江泫睡了整整两天,期间客房毫无动静,小二心惊胆战地上来查看了好几次,生怕他交代在客栈,让客栈背上凶店的恶名。他对此毫无察觉,躯体孱弱,连带着五感都退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到了掌柜在楼下焦急徘徊、犹豫到底要不要去给江泫送饭时,他终于醒了。安睡了足足两日,起身以后只觉得神清气爽。伤口有些隐痛,重新换了一次药,只要不大幅度活动便能够忍受。
上一世做了半辈子的江家家主,每天除了公务还是公务,日夜操劳到最后,还要被自己捡回来的小白眼狼一剑捅死。躺在荒野没一会儿又搭上个系统,被强行投放到两百年前,撑着一副残破躯体走下山,刚吃了一口饭,碗就被人掀了。
江泫顿感悲愤,立刻想要回去再睡几天。
但他还是下楼吃了饭。在他睡觉时,灵力悄无声息、一刻不停地滋养躯体,两天下来,他的身体素质已经从“非常垃圾”堪堪提升到了“有些垃圾”的品阶。一边在心中打算:要摆脱如今的境况,首先要想办法弄来一颗上品妖兽的内丹。身体才是本钱,待淬体以后,不愁在这世上活不下去,至于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议。
云来镇在幽州之南,位置有些偏僻,但偏得也不在点上。品阶高一些的妖兽,多半在人类聚居地边徘徊,再往上的上品灵兽,往往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野岭——因为被划归在它领地里的人类,早就被它清理干净了。
云来镇现在还能存在得好好的,说明这一带的妖兽,品阶并不高。但还有一个疑点。傅晓曾说在这附近有柊山神出没的传闻,前几日又有修士离开云来镇,这边或许真有些东西也说不定,否则不会有修士闲到来这样偏僻的地方瞎逛。
无论如何都可以过去看看,指不定有意外收获。
定好了短期目标,江泫开始在镇中打听前几日出城那批修士的动向。镇中人告诉他,这批人来云来镇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本来行迹正常,到了前几日晚上,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竟然匆匆结队出了城,动静不小,来路上的镇民都被惊动了。
“向北去了。”路边老妪颤巍巍地为他指路,“那边……是云来山。”
江泫望着她指向的方向,若有所思。
云来山……正是自己下来的地方。
“谢谢您。”江泫向她道谢,却又被她拽住了手。老人的手枯瘦、皱纹横生,意外的是力气却不小,江泫反应过来她或许有话要对自己说,做出倾听之态。
老人从怀里抱着的袋子里摸出几颗饴糖,放进江泫的手心里。“那座山上,不好。”她含混地道,浑浊不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好孩子,到了夜里,一定要回来。”
江泫听见她的话,神经微微绷紧,正想问问她为什么说不好,就听她道:“我家的小四,前年晚上上山采药,就没回来。”
江泫垂下眼睫。需要晚上上山去采的药,必然在医治某些疾病之上有奇效。这位老妪的儿子夜晚上山,出了意外,或许被豺狼啃食、或许为低阶妖兽所害,但无论是那种,都足以给这老人带来不可言喻的伤害。
他道:“我明白了。”言罢将饴糖仔细收好,同老人告别后,向云来山的方向出了镇。
镇外上山的这条路其实十分平整。云来山不高,和幽州的其他地方一样草木丰盛、满目青翠,药材种类繁多,时常有人上山采药,草木沾染人气与生气,就容易生出精怪。
在上山的路上,江泫第二次停下脚步,颇有些无奈地低下头去。他正路过一条小道,听见草叶窸窸窣窣响动——十分频繁,听起来不像是蛇。果然,下一刻,一条三指粗的藤蔓从路旁伸出来,探入江泫衣物下摆,缠住了他的脚踝,以一种婴儿拽人衣物似的微弱力道,将他向草丛里拽去。
它已有百岁,开了灵智,本体接近人腿粗细,将一个成年人拽进丛中轻而易举。只可惜,这次它费尽心力拽了半天,猎物都不曾挪动半步,稳如磐石。
江泫俯下身撩起衣角,用两根手指捏住藤蔓尖尖,将它一圈一圈地从自己身上解开。精怪有灵性,自然不想那么容易让猎物逃掉,它费力抵抗片刻,发现自己的力量实在胜不过对方,立刻改变了策略。
它不再抵抗江泫解开枝条的举动,转而缠上了他的手指。没想到它还不放弃,江泫本想干脆利落地将它斩了,却见藤蔓划过它的手背,细叶颤抖片刻、全身都在用力似的,在江泫的眼皮子底下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藤蔓精:“花……花!”
江泫:“……”
他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见他没有反应,藤蔓上的小花又迎风晃了晃,一个叽叽咕咕的古怪声音在江泫耳边响起:“给你花。”
妖物的语言与人类的语言大不相同,一旦生了灵智,就能开口说话,只是寻常人听不见,就算机缘巧合之下听见了,也听不懂。江泫上一世却能够听懂。
上一世江泫穿越时用的是江氏少主的身体,正好在他夭折之后、被人发现之前睁开了眼睛。他继承了栖鸣泽守神人一族最纯净的血脉,能听懂世间一切拥有灵智之物的言语,能与之沟通,因为久居神陨之地沾染神息,对这一些非人之物拥有天生的压制力。
换了一具身体,这种源自血脉的力量本来应该消失才对。
系统突然出声道:“你当了那么久的江少主,灵魂和血脉早就混成一块了。他有的你都有,他没有的你也有,剥来剥去太麻烦,我就打包扔过来了。”顿了顿,它又道:“为江家辛勤操劳当了半辈子社畜,这辈子勉为其难给你发点奖励。”
江泫原本颇为感怀,听见这话脸色扭曲了一瞬。
原著里江氏甫一出场,就呈衰颓之势。栖鸣泽的传统延续千百年,一代一位少主,从幼时出生起就竭力培养,从来没出现过夭折的状况——再加上家主常年闭关,族中大事无人定夺、乱作一团。江泫穿过去,替了江少主的差事,硬生生让江氏又撑过了几十年,其中辛劳难以言说。
他默默领了奖,指尖轻轻拂过手背上藤蔓绽开的花瓣。
藤蔓精抖了抖,仍然道:“给你……给你花。”
它的声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天真,在这僻静无人的荒山野岭中,古怪得让人毛骨悚然。
江泫道:“为何?”
藤蔓精不答,权当他接受了,立刻欢天喜地地舒展枝叶,伸出蛰伏已久的尖刺,狠狠地向着江泫白玉般的手背刺下去。看它叶片细瘦,扎人的刺粗细已然相当可观,藤蔓捕食人,肉身做养料,真正能喝到口中的,只有温热鲜香的人血。
江泫神色冷淡地握住它满是尖刺的身体,掌间灵光一闪,藤蔓断裂之声立刻显现。他被塞了一耳朵尖利刺耳的惨叫,微微皱眉,直起身将手中已然枯萎的藤条随手丢开,继续向自己的目的地行进。
在他的身后,几簇被那已死之物吸引来的精怪,在一瞬之间被灵压绞碎,化为飞灰跌入草叶之间,再也不动了。